孙太一:去年我给美国学生出了道垃圾箱炸弹的题

孙太一

美国波士顿大学国际关系与政治科学讲师

发表时间:2016-09-19 08:22:48

在灯火通明的夜晚,闹市区里人流涌动。商人在兜售自己的商品,而路人则兴致勃勃地试戴衣物首饰,仔细端详一件件感兴趣的物品。这时,一位身佩匕首的人潜入到人流当中,遇到自己心目中的“异类”就猛扑上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是公元1世纪时,一群犹太狂热分子为了抗争强大的罗马帝国入侵而做出的挣扎。这些人被人们称为“匕首党”(Sicarii),属于奋锐党(Zealots)中比较激进的一支。他们会常常手拿匕首,在大街上随时刺杀罗马帝国的支持者,然后消失在人群中。这使得罗马帝国支持者们人心惶惶。

历史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两千年后的今天,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的一个购物中心,一位狂热穆斯林在人流涌动的地方拿着匕首连扎数人。至少有一位受害者在受攻击前被询问了自己是否是穆斯林,在回答否定之后就受到了攻击。

就在明尼苏达匕首案发生后半小时,纽约曼哈顿发生了一起爆炸并有另一起潜在爆炸被及时发现(同一天,在新泽西还有另一起人为制造的爆炸袭击)。这种高压锅远程或定时引爆装置可以说是匕首的升级版。同样有很大的攻击随机性,能造成巨大的恐慌。

出人意料的是,据最新消息,有反特朗普的同性恋维权人士声称制造了爆炸。虽然纽约市长一开始不肯承认此次事件是恐怖袭击(后来改口说没有足够证据证明袭击事件与国际恐怖主义有关),但从可能产生的影响来衡量,无论袭击的策划者是同性恋维权极端分子,还是ISIS支持者,这都是地地道道的恐怖袭击。

当地时间9月17日,纽约曼哈顿切尔西街区,警察警戒。

恐怖袭击的真正伤害不一定在于让多少人身体、性命受到了伤害,而在于让未受到实际攻击的更多人心理产生了阴影。当一个罗马人走在路上,对任何一个行人都心存恐惧,紧盯对方手里是否会拿着匕首。当在美国人走在大街上,都会四顾张望看是否有可疑物品,深怕下一个经过的垃圾桶就有可能爆炸的时候,恐怖主义就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与之相反,如果袭击者所攻击的对象和动因不会让周围人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哪怕袭击者的目标是国家元首,这样的行为都不一定能被归为恐怖袭击。上个月,曾经因为爱情试图刺杀里根总统的欣克利在华盛顿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35年后,终于被释放。他当时的行刺虽然让全美震惊,但因为目标很明显(只是总统),动机也很单纯(因为爱情),所以普通的民众并不会因此感到恐怖,这样的行为也就不能被称为恐怖主义袭击。

小布什政府时期曾经提出“War on Terror”,向恐怖开战。其实这样的一个提法,目标是非常不明晰的。“恐怖主义”一直存在,从学理上讲“恐怖”是一种手段。

打个比方,诸如美国这样的国家之所以可以维持国内秩序是因为它有自己的军队,它垄断了武力,垄断了“恐怖”。所以,其实“恐怖”被一个国家(state)拥有并垄断,一直是常态。只不过,人们不习惯称呼它为“恐怖主义”罢了。 所以“恐怖主义”也便往往属于那撮企图挑战这个“垄断”的另一方(弱得多的一方)。如果基地组织当年拥有美国军队的实力,那也许发动的就是常规战争了。所以,我们可以把“恐怖主义”想象成暴力的或潜在暴力的不对称,由较弱一方向较强一方发动的袭击。

恐怖主义有几个必须的要素,这包括一个需要传递的消息(message),有恐怖分子作为消息的传递者(messenger),一个目标(target)(往往是一个可以做决定的人),一些观众(audience)(往往是那些看到或听说事件的人),一些受害者(victims),而最终目的(object)是为了让那些观众从毫不相关变得开始站队:你要么支持它,要么反对它。

拿9·11袭击举例,那几个劫机分子就是消息的传递者,传递一个要求美国退出伊斯兰世界的消息。这里的目标、观众、受害者、最终目的其实是很容易被混淆的。虽然飞机撞的是大楼,但那3000多个丧生的人并不是真正的目标,仅仅是“受害者”。真正的目标其实是美国政府高层可以做决策的人。恐怖分子希望美国政府可以过度反应(比如举兵攻打伊拉克),从而既调动起与自己想法相同的人的积极性和仇恨感(“美国人又来侵略我们了!我们要团结起来誓死抵抗!”),又可以乘机在混乱中增加自己生存的空间。

其实公元1世纪的“匕首党”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希望通过罗马帝国的过度反应来唤起所有生活在那个地区的犹太人可以起来一起抗争,可惜未能如愿,只能最终在马萨达悲壮地集体跳崖。

匕首党

去年我教课的时候给学生出了个题,说如果一个人在自家门口的垃圾箱里放了一颗炸弹,等政府的垃圾车来的时候让炸弹爆炸,这算是“恐怖主义”吗?

学生讨论得非常热烈,各种答案都有。其实这都没有绝对。但根据上面的构架来分析的话,如果这个人是针对那个具体收垃圾的人,尤其是没有别的信息传递的话,那不能算“恐怖主义”,只能算“谋杀”、“凶杀”。如果这个人之前就已经公开表示过对收垃圾的服务很不满意,政府一直不理不睬,他的行为使得所有其他本地收垃圾的员工都感到了恐惧,甚至大批政府的工作人员都会改变行为或者般往别处,那这就更接近“恐怖主义”的范畴。

很多读者看到这里可能会有疑惑,尤其是热爱和平的你,可能会觉得为什么“恐怖主义”这么坏的东西,到你这儿能这么冷血地解释,甚至看起来好像那些恐怖分子有时还挺有道理似的。其实“恐怖主义”在很多研究这个课题的学者看来,确实是一个中性的词。它究竟是极恶还是极善取决于个人的立场、价值与目标,“恐怖主义”本身只是一个手段。

以色列前总理梅纳赫姆·贝京(Menachem Begin)以及巴勒斯坦前领导人亚西尓·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都是恐怖分子。大家可以搜索一下英国托管巴勒斯坦地区贝京作为伊尔贡这一组织领导人所制造的种种血案,以及阿拉法特为首的巴勒斯坦武装组织在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所制造的惨案。但两人却都是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恐怖分子”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这是“诺贝尔和平奖”的错,还是我们需要更深层地思考“恐怖主义”究竟是什么?究竟是否存在“一个人的恐怖分子,可能是另一个人获得自由解放的战士?”(Is one man’s terrorist another man’s freedom fighter?)

美国一天数起袭击事件,有的具备明显的IS背景,有的则被同性恋维权者认领,也证明打了这么多年“反恐战争”的美国人,该好好想想“恐怖主义”究竟是什么了。

我们也许只有了解“恐怖主义”的动机和恐怖分子的心理,才能更好地去应对。比如,大家都觉得恐怖分子肯定都是绝望了,所以才会去做自杀式的袭击。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恐怖分子恰恰是内心依旧充满希望,他们觉得他们自己最终会胜利,个人也会获得“荣耀”,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行为。

伊斯兰极端分子认为如果他们“光荣战死”,他们不仅会去天堂,每天晚上他们还可以得到72个“Houris”(美若天仙的处女)的陪伴。所以因为狂热宗教而生的恐怖分子往往是希望牺牲的。当然,如果单纯是为了政治目的而使用“恐怖主义”的恐怖分子,虽然也会愿意牺牲,但最好还是避免牺牲。

恐怖主义滋生地的宣传工作也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在中东地区,一个比较普遍的传言是:“在2001年9月10日晚上,很多曼哈顿的犹太人都接到了电话,让他们第二天不要去上班,而9·11袭击中没有犹太人丧生。所以9·11是犹太人企图陷害阿拉伯人,陷害伊斯兰教的阴谋……”当然,我们知道有几百个犹太人在此次袭击中丧生。但更险恶的阴谋论可能会散布这样的谣言:“不管有没有犹太人丧生,一旦被袭击了,美国自然会去打击伊斯兰国家”,所以,在恐怖分子滋生的地区如果始终流传这样的言论,那恐怖主义的蔓延也就相当容易了。

巴勒斯坦的小朋友们中流行一种叫“Shahid”的游戏,大致就是让一个小孩扮演烈士,然后大家在这个烈士完成了自己的“壮举”之后可以荣耀地被大家抬着走。小孩们都纷纷争当这个“烈士”。这种氛围,孕育着仇恨,滋生着“恐怖”。

了解“恐怖分子”产生的深层原因,才是最好的应对“恐怖主义”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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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观察者网 | 责任编辑:钟晓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