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 界 说
师小涵 发自 法国 巴黎
燃油税涨了几毛钱引发的黄背心运动，让全世界见证了法国人的任性。那些没有上街的法国人就比较得过且过吗？
亲身经历告诉我——并不是这样。
黄背心事件后，法国总统马克龙呼吁国民大辩论，共商法兰西前途。但除了他本人在电视上参加爱丽舍宫组织的辩论，每天“表演”几个小时，还没有产生什么有效的成果。
△ 记者在电视前围观法国总统马克龙参加“全民大辩论”，但这场辩论好像没什么成效 / 视觉中国
而法国政治民主参与程度最高的地方，其实是法国的基层，也就是市政。
年初是法国政府审议预算的季节。因为2017年选择在凡尔赛边上的小城Viroflay定居，2018年，我第一次在法国交地方税——房产税加居住税——一共交了1500多欧元。
为了确保我的税钱不会被糟蹋，二月末的一个周二晚上八点，我下班后还没来得及吃饭，就来到市中心的小礼堂，参加人生中的第一场市政预算说明会。
△ Viroflay街景 / 视觉中国
别看Viroflay人口只有一万六千多，但2019年的预算支出高达3000万欧元。再过一周，这份预算就要在市议会投票表决。
尽管执政的中右派占了压倒性多数（26席，另外3个反对派分享7席），但也还是要抓住说服市民的机会。我到达时，两百席的礼堂几乎坐满，反对派的市议员也在其中摩拳擦掌。市长则一早站在门口，微笑着跟每个前来的市民握手寒暄。他今年56岁，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在法国，市长往往是和你见面次数最多的选举政客。以Viroflay为例，除了大大小小的市民会议、每月一次的市议会、还有每月常设的市民见面日，往往定在周六大家最常去的菜市场。如果这还不够，你还可以打电话给市政府预约其他见面时间。
△ 每月常设的市民见面日往往将地点定在菜市场 / 网络
城市政治在法国人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国家政治。法国有36000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占了欧盟城市总量的四成。每天出门走的道路，逛的菜市场，市政图书馆里的书刊杂志，孩子的托儿所、幼儿园和小学，都需要市财政拨款。
预算会的主讲人是分管财政的副市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本职工作是商业咨询师。伴着一份充满各种复杂图表的PPT，他做了一个小时的背景介绍。大意可以归纳为：国家政府不讲理，地方政府不容易，你交的国税被各种糟蹋，但你交的地方税都会物尽其用。
△ Pavilly市市政厅 / 网络
2018年起，马克龙政府开始逐步减免居住税，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大头眼看要保不住。作为回应，一些城市选择提高税率弥补财政损失。不过，副市长还是拍胸脯保证，2019年，Viroflay的地方税税率将保持不变。
“这已经是连续第9年，我们向市民承诺不涨税，大家知道，现在能这么做的城市少之又少”，副市长骄傲的说。紧接着，他开始介绍2019年我市的八项新增支出。
第一项——加强安保，14万8千欧元，用途包括和隔壁几个城市搭伙搞一个实时监控安保系统，增加5名市政警察、1辆警车。我听了听，感觉价格合理，毕竟我也常在市民Facebook群里看到人们抱怨，A的车停在路边窗户被砸了，B的房子被人入室盗窃了。
△ 法国国家警察 / 网络
没想到前来参会的邻居们并不买账。“几个摄像头，真能吓跑小混混？”“市政警察执法权限低，雇那么多干嘛？”对此市长只能很抱歉的表示，摄像头可能没法预防案件发生，但能协助破案。市政警察连枪都没有，但是经常巡逻有助于吓跑小混混。几个回合下来，半小时已经过去。
另一项引发争议的预算名叫“2025计划”，大意是随着新开发楼盘，城市人口即将增加，市政府想要提前做准备，新建托儿所、扩建和修缮既有市政设施，预算支出16万6千欧元。许多市民还是很担心：“怎么能保证人口增加的情况下，原来市民享受的市政服务质量不下降？”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提问都合情合理。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先生就因为不断找茬引得全场不满。不过，市长还是保持着职业的笑容苦苦哀求：“您看，您再说下去，我的其他听众了要被吓跑了。”
△ 法国尼斯市政管理部门推出远程服务终端机，方便市民自助办理业务 / 视觉中国
当然，也不是每项预算都争议不断。
例如重建游泳馆，预算支出高达420万欧元。但因为此前已经多次和市民开会沟通，所以在列入预算时反而风平浪静。市长表示为了让开发商分摊建设开销，游泳馆建成后会给开发商经营25年。不过市政府保证，已经和开发商签好了限价条款，不额外增加市民的负担，同时保证本市的学校和体育俱乐部的正常使用。
另一项几乎无法推脱的预算则是兴建廉租房。在法国，每个城市都要保证当地一定比例的住房为廉租房，否则就会收到来自国家政府的一张罚单，情节严重者，罚款金额还会指数递增。
最得人心的预算，大概是兴建市政医疗中心。市财政将拨款26万欧元，加上上级政府的一些资金支持，买下市中心几间办公室，再将每间办公室以每月400欧元的低价出租，以吸引更多医生来这里接诊。由于医生短缺，想要满足当地人的医疗需求，许多法国城市都得想办法。
△ 巴黎一家儿童医院 / 视觉中国
前来参会的市民，九成以上是退休老人，也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不过还是有一位追问道，上级政府资助归资助，这几间办公室的产权还是归我们吧？得到肯定答复，他才谨慎地点了点头。
听到这，我觉得我缴的税应该不太可能被轻易糟蹋。临近晚上10点半，会议还远未结束，我决定提前退场。我第二个提前退场，第一位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毕竟不比会场里的退休邻居，我第二天一早还要去上班。挺到最后的大多是老年人，不仅听得认真，还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算算，毫不含糊。
国民大辩论的风吹了又散，像是马克龙个人的大型秀场。而普通法国市民，还是得多指望这种身边的“基层”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