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华兴在《十年》推介礼上讲话:平凡的记录与不平凡的《十年》

——2013年6月22日,在吉隆坡雪隆中华大会堂举行,由21世纪出版社代表方山主持,对人民文学家金枝芒编写的抗英战斗故事《十年》的推介礼上的讲话

庄华兴

2013年6月1日 下午2点27分 【艺文】前夕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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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写作如金枝芒的作品,目前已成为学界探讨东南亚冷战议题的重要文本。冷战不仅诉之于表面上的意识形态对立与武装“热战”,在东南亚区域,它更涉及帝国主义对弱小民族的压迫,由此衍生出一系列的反殖与建国抗争。

在这个进程中,左翼文本成为文化研究一个最受瞩目的案例,人们从中看到错综复杂的问题网络,如华人居住形态的改变(从相对自在的散居杂处到集中营的管控)、生活价值观的异化(崇美)等,但最值得注意的是,东南亚华人的主体意识生成,建国大业的参与,以及由此形成的颠沛命运与反霸权性格。

1948年以后,左翼文本的流通一直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在特殊的时代氛围中,它以各种方式伴随着新马华人成长,浸润着那一代青年学子的心灵,其中一个就是左翼文艺读物。然而,现今又有多少人仍记得那些作者呢,更勿论三十以下的新生代了。

马华文艺独特性论争

金枝芒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当前马华文艺界,也许他已被完全遗忘。但在战前至战后初期,他的思想言论对广义的马华文化界起着非同小可的影响。只要翻开抗战时期的马华报章,并不难看到他的作品。

根据初步的调查显示,他南来后不久(氏于1937年抵达新加坡),即从1937年11月16日至1938年11月18日间,他先后以殷枝杨、金枝芒和乳婴的笔名在《星洲日报•晨星》、《星中日报•星火》、《南洋商报•狮声》和《南洋商报•南洋文艺》发表不少过22篇作品,其中有五篇抗战小说——《新衣服》、《八九百个》、《小根是怎么死的》、《姐弟俩》、《逃难途中》辑入方修编纂的《马华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和《马华新文学选集•小说II》,另有一篇《弗琅工》见于1938年9月《南洋周刊》第31-33期。

二战结束后,他投入抗英行列,起初在文化战线上驰骋。1947年12月18日,他以笔名周容在《战友报》新年特刊撰写《谈马华文艺》一文,引起中国民主同盟代表的反击,掀开了长达半年左右的“马华文艺独特性论争”。这场文化论战正式奠定了马来亚华人主体意识的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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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论争中提出的概念——此时此地,迄今仍然是学界探讨马来西亚华人深层思想意识的重要关键词,尤其在当下全球化与跨国/界流动态势,以及离散华人话语和蕴含结盟意义的华语语系学术理念愈广泛被讨论的年代。

游击队的饥饿与找吃

1948年当殖民政府借紧急法令向左翼人士宣战以后,金枝芒加入了部队,从此自人们的视线中消失,成为战后马华文化/文学场的隐匿者。然而,他并未离开文化战线岗位。1960年10月,由吉槟北星社以手抄油印方式出版了金枝芒的代表作《饥饿》,2008年6月由21世纪出版社付梓再版,再次引起注意。他在部队里,也主持《十年》抗战战斗故事辑的编务,由此可以约略了解金枝芒在有限的生活圈子中,其写作素材的来源与艺术创造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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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十四集所收各篇,体现了三个主要特征。首先,各篇都是很好的写作素材,只要情节内容略为加工与剪裁,语言稍微优化,即可写成引人入胜的作品。大时代之下,写作题材俯拾皆是,这并非危言耸听,《十年》抗英战斗故事辑是很好的说明。此外,多篇作品也具备写成报导文学的雏形,大至对大历史事件的描述与记载(如〈六•二0后的两三夜〉、〈欧罗心摩战斗〉),小至战斗记录(如〈一个小胜仗〉)。有些则以散文笔法,书写军旅生活点滴(如〈蒲鲁高河生活点滴〉、〈新兵冲散〉等等)。

就题材角度看,《十年》故事可分三大类。第一种是怀人与记事,第二种是行军与战斗,第三种是饥饿与“找吃”。最值得注意的是,围绕在“饥饿”主题的篇章,如〈木薯〉、〈饥饿中赶路〉、〈我留恋木薯芭〉、〈在吃不饱的日子里〉、〈受伤前后〉、〈难忘的生活片段〉、〈在木薯芭〉,以及第七集《苦难的历程》第一章《木薯芭》与第十一章《饥饿》,等等。

由“饥饿”到“找吃”到“屙”,周而复始,占据了行军与扎营的大量时间。饥饿是游击队的最大天敌。有时吃了鸭脚粟而闹便秘,屙不出不得不动手挖肛门而致破裂流血。甚至在饿得慌的时候,遗精病又接踵而至。(《十年》三:90)

对革命者而言,战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饥饿,东林就说:在这一个多月里,我们都是在炸弹声和炮弹声中过日子,生活是艰苦的,但苦的并不是敌人的炸弹和炮弹的威胁,因为这根本威胁不到我们什么;我们苦的是要找野菜吃,吃得人越来越饥饿,越来越瘦弱。(《十年》二:86)

这些经历,无论是直接或间接得来,后来都成为金枝芒的写作素材,长篇小说《饥饿》就有无数因饥饿“找吃”的遭难片段,莫不令人触目惊心。如才伯爬树採柠檬心,从树上掉下来昏了过去。(页119)吃野菜的滋味也不好受,“野菜都不是好东西,没一粒盐,一滴油,滚水煮熟放点糖精,初饿咽不下,以后也臭青无味。但饿上十多二十天,连肠肚的最后一滴油也刮净了,就越吃越饿,越吃越多,一个人五斤庄桶油桶满满一桶吃下去,肚子还觉不满足,嘴巴还尽想吃。”(页99)

建国前夕的文化文本

综合《十年》各集,饥饿、病、伤残成为主要的意象,其中的叙写虽令人不忍卒读,然而,对读者的心灵震撼却非同小可。这些场景,其自身的真实性足以说明一切,任何的矫情与雕琢已成多余,这是对艺术的真的最佳诠释。

诚然,《十年》各篇作者并非作家,他们有些是胶工或工农出身,文化水平并不高。可贵之处是,无论是通过口述,或以个人有限的书写能力留下记录——他们的所感所思,却处处流露真诚与坦直。《十年》将近半世纪后出土与读者见面,白云苍狗,世事日新,但往事并不如烟。文中失败与创伤、意志与信念,依然值得当下人们深思。

左翼文本的陆续出土,不仅具备文学史意义,从华人文化史的角度看,它在建国前夕的位置更不可忽视。金枝芒的代表作如《饥饿》和其他社会与文化评论文本,有待进一步整理。《十年》的出版,或是一个起点。


庄华兴,博特拉大学外文系中文组讲师。习惯于风云卷荡,见不惯优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