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伊文:匈牙利大选为什么是对欧盟的挑战?(下)

2018-04-14 08:15:06       来源:观察者网

为什么东欧泛起“非自由主义潮”?

欧尔班的政策一反过去政府的亲西方、亲资本、亲自由主义的倾向,他推出了对外资“歧视性”的税收政策,尤其是针对传媒、电讯、银行和公用事业的外资,让它们交高税,并对有的行业征收了具有追朔力的税额,以图夺回被外资控制的市场。他还让银行给借了外币贷款而受损的人支付赔偿金。在反自由主义方面,他加强了对媒体的控制,并开始重新国有化,养老金和一些企业都收归国有了。

他的政策遭到西方的批评,欧盟对“歧视性”政策进行了调查审议。虽然饱受欧盟斥责,欧尔班在国内却很受欢迎。他的一位支持者说:“以前在共产党时代,我们要听从莫斯科的,现在在欧盟时代,要让我们听从布鲁塞尔的,我们应该说‘不’”。这使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发誓,我们发誓,我们将不再做奴隶……”。

在最近的中东难民潮危机中,匈牙利对欧盟说了“不”,反对欧盟向各国分配接受难民的配额,还封锁了匈牙利的边界。

但是,如果匈牙利要想继续留在欧盟之中,他们能够说“不”的余地是有限的。那位欧尔班的反对派就很讥讽地对我说:“欧尔班只是在国内演说的时候像个民族英雄,他到了布鲁塞尔,就会像当年共产党的领袖到了莫斯科,还得点头哈腰。”

他还特别作出一付点头哈腰的怪相给我看。

匈牙利曾经是个强盛大国,这是匈牙利人至今的骄傲,但是后来却屡屡遭受压迫,这是他们难以忘却的痛楚,他们痛恨被迫点头哈腰。六十年来,匈牙利曾经两次为了不点头哈腰而勇敢地反抗。第一次是1956年的匈牙利革命,反抗苏联。在布达佩斯的英雄广场,我看到为那次反抗而建的纪念碑,现代派的造型,有强烈的艺术张力,能引起人痛楚的感觉。第二次就是欧尔班领导的反抗。不过,这两次反抗却有一个内在的不同。1956年的反抗是追随自由主义,而这次则是背离自由主义。

欧尔班的政策是背离自由主义的,譬如控制媒体、干涉市场、国有化……欧尔班本人也不讳言自己的反自由主义立场。欧尔班以前曾经是自由主义者,早在巨变之前的1980年代,他就是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作学生时办过持不同政见的杂志,参加了西方资助的“中东欧学习团”,还组建了“青年民主主义者同盟”。在1989年的巨变激荡日子里,他曾经发表过著名演说,那是为纳吉平反后,在英雄广场举行的盛大重葬之礼时,他慷慨激昂地要求苏联撤出在匈牙利的驻军。后来,苏军撤了,苏联解体了,匈牙利走上了自由主义之路。欧尔班在1998至2002年间曾经作过总理,当时他没有明确地反对自由主义。但是后来,尤其是2008年的金融海啸展示了自由主义的很多弊病之后,欧尔班公开表示自己主张“非自由主义”,他要让匈牙利重新转型,成为一个“非自由国家”(an illiberal state),实行“非自由的民主”。

从自由主义到非自由主义,欧尔班的转变在东欧国家中并不罕见,在波兰、斯洛伐克、克罗地亚等国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那里泛起了一股“非自由主义浪潮”。在1956年时,匈牙利是东欧“自由主义浪潮”的先锋,当时的“匈牙利革命”引领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波兰的“团结工会运动”……近年,匈牙利又成了东欧的“非自由主义浪潮”的先锋,波兰等国家的执政党也都转向了非自由主义。

保加利亚的一位学者分析了这股浪潮能够扩散壮大的原因,他说这是因为这些领导人自己曾经是自由主义者,但推行自由主义后发现行不通,转向了非自由主义,“我从那里来,知道那里是行不通的”,他们的“现身说法”有很大的吸引力,所以能够扩散壮大。

英雄广场上纪念1956匈牙利革命的纪念碑。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社群塑造与再塑造之谜

在离开匈牙利的前一晚,我去看了一个现代芭蕾《春之祭》,是国家舞剧院的演出。《春之祭》是20世纪初俄罗斯作曲家的作品,包括“大地崇拜”和“祭献”两幕,表现远古时代的祭祀仪式,选中做牺牲祭品的少女舞蹈至死,以祭祀春天之神。但这个匈牙利的现代版,却准备表达另外的主题,它的官方网页介绍其表现的主题是:社群通过集体行动来塑造和再塑造。

这是一场舞蹈水平很高、视觉形象奇特、主题朦胧而难以理解的表演。

在第一幕中,一群舞者身着简单随意的素色服装,跺脚、击掌、挥舞紧握的拳头,像在愤怒而焦虑地发问质疑,他们质疑的目标是舞台上的一堆华贵礼服;一个领袖出现了,剃着光头,光着上身,和他同舞的还有一群男舞者,穿着紧身T恤,留着大胡子;人们渐渐表现出对那堆礼服的好奇,领袖企图制止他们;一个女舞者试着把一件礼服穿在身上,她的行为立刻变了,腿舒展了,弯曲的脚变直了;其他舞者团团围住了她,而领袖却在礼服堆中消失;幕布落下。

第二幕一开始,舞者们都穿上了礼服,大胡子也刮掉了,跳着现代舞步,穿插着荒唐举动,脸上不时做出滑稽的表情;舞台上有几个屏风滑动着,随着屏风,有人消失,有人出现;领袖又出现了,他强力挥舞着紧握的拳头,追逐着穿礼服的人;渐渐地人们抛弃了礼服,又穿上简单随意的衣服,甚至再贴上大胡子;那第一个试穿礼服的女人被团团围住,很多人用手捂住她的嘴,她最后窒息而死;幕布再次落下。全场掌声雷动。

从剧场走出来,身边的匈牙利人都在热烈地谈论着,我不懂匈牙利语,不知道他们讲的是什么。当时我真希望自己会匈牙利语,可以和他们交流,可以向他们请教。

这剧究竟是如何表现它的主题的呢?顺着多瑙河往酒店走去,我一路都在苦苦思考这个问题。

“社群通过集体行动来塑造和再塑造”。这“社群塑造”和匈牙利目前的形势有关吗?和匈牙利的历史有关吗?是暗示匈牙利王国?还是自由共和国?还是非自由的国家?那一堆礼服又象征着什么呢?那领袖和第一个试穿礼服的女人又是暗指什么人呢?纳吉、裴多菲、欧尔班、共产党领袖?……

我始终没有悟出这个舞剧的主题之谜,但朦胧中却想到了一个评价好坏的问题。通过匈牙利的历史和现实,可以使人看到,一个人物、一种价值、一项理论……都可能在历史的展开中变换其好坏,有的曾被坚信为好的,过后却被认为是坏的,反之亦然。在各种人物、价值、理论的影响下,社群不断地塑造、再塑造,经历着难以一时定论的好与坏。因此,观察社群和国家的发展,需要有历史的大视野。

注释:

1. 人口和GDP是2016年的世界银行数据。人口(千):匈牙利(9,817.96);瑞典(9,903.12);瑞士(8,372.10)。GDP(现价美元,百万):匈牙利(125,816.64);瑞典(514,459.97);瑞士(668,851.30)。

责任编辑:陈轩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