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自力：产业变迁与资本主义的衰落

2012年10月25日09:41

内容提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终战胜封建制度并确立自己的统治地位，是靠着机器大工业生产体系。从18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的200年间，西方发生了三次产业革命，在形成系统完整的工业体系，实现社会生产力巨大发展的同时，资本的本性推动下的技术对劳动的替代却对资本主义工业体系进行着创造性毁灭，即，一方面，资本主义靠着强大的现代化工业生产体系生产了巨大的社会财富，这些财富的绝大多数被资本家所支配并输向世界各地，推动了世界市场体系的形成、发展和经济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另一方面，在技术替代劳动这一资本主义特有规律的作用下，技术在资本的操纵下，与劳动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劳动与包含越来越多的技术含量的劳动工具越来越疏远，其结果是越来越多的工业部门萎缩，金融秩序因失去工业的支撑而濒于崩溃，国家信用因难以偿付巨额债务而丧失，致使资本主义陷入不可逆转的衰落。

•作者何自力•（南开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一、理论与现实的矛盾

流行的产业结构演化理论认为，一国产业结构的发展过程是依第一产业（包括农、林、牧、渔各业）、第二产业（采矿业，制造业，电力、燃气及水的生产和供应业，建筑业）、第三产业（金融、通信、交通、娱乐、家政等）为主导的顺序不断由低级向高级转化的过程，第三产业在产业结构中占居主导地位标志着产业结构实现了高级化。在这里，技术进步、产业结构与经济增长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它们的内在逻辑是：技术进步引发产业结构的升级和高级化，而产业的高级化是推动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因，只要技术进步发生了，就会推动产业结构的升级换代，三次产业顺序成为主导产业并拉动经济增长。这是产业结构变迁和转型的一般规律。克拉克、罗斯托、钱纳里、库兹涅茨等人均是这个基本理论的代表人物。

目前在西方发达国家的三次产业中，各次产业的产值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比重是：第一产业约为10%，第二产业约为20%，第三产业约为70%。据世界银行世界发展指标数据库的数据，在主要发达国家的非农业就业人口中，服务业从业人员的比例2001年美国是63.9％，英国是73.4％，法国是74.1％，德国是64.7％，日本是63.9％。根据流行的产业结构转型理论，西方国家三次产业的转型趋势及目前达到的水平被认为既反映了产业结构升级换代的一般规律，也代表了产业发展×的先进水平。然而理论分析的逻辑与西方国家产业转型的实际后果并不相符。

一个高级而先进的产业结构应能够保证实现充分就业，而西方国家的就业形势长期呈现严峻态势。自29-33年大萧条以来，特别是二战后，西方国家普遍加强了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充分就业一直是各国最为关注的政策目标之一。然而时至今日，充分就业非但没有实现，反而越来越严重。目前，美国的失业率在9%左右徘徊，欧盟失业率仍在9.4%左右，其中德国8%，西班牙高达21%。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坦承：“大银行和高收入的富人们虽已享受到‘经济复苏’，而实体经济的中小企业和相当大一部分劳动力，却无法摆脱经济困境并且仍然在艰难中挣扎”。

一个高级而先进的产业结构应能够保证经济持续稳定增长而西方国家的经济却长期处于低迷状态。二战后，西方国家的经济发展在经历了战后初期的恢复性发展后，从朝鲜战争爆发开始进入了迅速发展时期，经过50和60年代的高速发展，西方国家经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水平。这期间支撑经济迅速发展的产业基础是重化工业和加工制造业。但是从7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经济总的趋势是增长速度呈下降态势。

一个高级而先进的产业结构应能保证国家竞争力的提高而西方国家的经济竞争力却大都陷入衰竭。十九世纪的世界工场英国在世纪之交步入金融资本支配产业资本的阶段，霸权地位迅速衰落。美国凭借新兴的重化工业和强大的加工制造能力迅速崛起并取代英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美国经济达到了顶峰： 1947年，美国生产了世界上1/3的粮食，1/2的棉花，57%的钢铁和基础金属，62%的石油和80%的汽车。美国的制造业生产量占世界的 53%，1948年出口贸易占世界总额的1/3，黄金储备高达200亿美元，占世界总量的3/4。美国正是凭借强大的生产制造能力奠定了自己的世界霸主地位，成为战后世界经济秩序的建立者和维护者。然而仅仅过了30年，随着产业结构去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和服务业的迅速发展，美国制造大国的地位丢失了，美国在世界经济中的霸权地位随之开始动摇。与之相伴随的是自1976起美国的外贸连年出现赤字，从1984年以后则是赤字年年超过千亿美元，2010年贸易赤字达到6000多亿美元；政府财政收入跟不上支出需要，连年出现赤字，到2010年竟高达1.4万亿美元；受财政状况严重恶化的影响，美国政府连年发债，到 2011年8月达到了14.2万亿的高度，债务总额占GDP比例超过90%，债务违约风险不期而至，国际评级机构标准普尔公司于2011年8月5日宣布，将美国AAA级长期主权债务评级下调一级至AA＋，评级前景展望为“负面”,美国历史上第一次丧失3A主权信用评级；在2006到2010年期间，美国经济年平均增长率只有0.9%。从70年代到现在，美国的经济竞争力并没有随产业结构的升级换代而不断增强，相反却是一路下滑。目前欧元区为债务危机所笼罩，究其原因，与其经济长期低迷不无关系。

二、产业变迁的实质

为什么流行理论与西方发达国家产业结构转型对经济发展的实际影响发生了矛盾呢？笔者认为，根本原因是主流经济学把产业转型仅仅看成是个技术问题，且认为单纯的市场调节就可以使产业结构朝着所谓的优化和高级化的方向转型，忽视了产业转型还是一个制度问题，忽视了生产关系对产业结构转型的制约和影响。

流行的经济理论对产业结构转型的分析主要集中在技术创新和技术进步对产业结构变化和经济增长的影响上，而生产关系的影响则被抽象掉了。在这个分析框架里，技术进步是起点，产业结构转型是中介，经济增长和经济发展是结果。技术进步主要表现为劳动工具的改进和使用效率的提高，产业结构转型表现为产业技术的升级和三次产业之间关系和比例的调整和变化，经济发展则意味着在技术进步的推动下，一国的产业结构发生一、二、三次产业相继占居主导地位的转型，实现经济持续增长和发展。根据这个理论框架，对任何社会来讲，尤其是对于那些经济发展落后的国家来讲，通过技术进步推动产业结构的升级换代，提高产业竞争力，就能够加快经济的发展。然而，这个分析框架忽视了生产关系的存在，抽象掉了生产关系对技术进步和产业转型的重要影响，这就使分析结论出现严重失真。事实上，技术进步和产业结构转型是在特定的生产关系下进行的，生产关系的性质对技术进步和产业结构转型的方式和结果发挥着重要影响，生产关系不同，技术进步和产业结构转型的方式和结果是大不相同的。西方国家的技术进步和产业转型是在资本主义私有制和雇佣劳动制度的基础上进行的，受资本主义基本经济规律，即剩余价值规律的制约，技术进步和产业转型完全服从于资本家追求高额剩余价值的需要，体现了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与劳动关系的对抗本质。

资本主义制度环境是西方国家技术进步和产业转型的生产关系基础，技术进步表现为新技术对旧技术的替代，这是在资本逐利的动机推动下实现的，体现着资本的意志和要求，是剩余价值规律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激烈的市场竞争迫使资本主义企业家不断改进技术，用新的技术取代旧的技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新技术对旧技术的替代在为资本家带来高额利润的同时，也在推动着新旧产业的更替，即资本有机构成低的产业不断被资本有机构成高的产业所替代。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是资本主义条件下剩余价值价值规律和生产价格规律作用的必然结果。

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的过程事实上是将劳动者排斥到生产领域之外的过程。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条件下，劳动力的供给与资本对劳动力的雇佣需求是一对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是资本，也就是说，劳动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获得就业机会，并不是劳动者自己能决定的，而是由资本说了算。资本是否雇佣劳动，取决于劳动力再生产费用与资本家所得利润的比较。在预付资本一定的情况下，资本家要获得较高的利润，必然要雇佣更少的劳动，并将更大比例的资本投入到新技术的研发和购买更新的机器设备，这就导致资本有机构成的不断提高。所以，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意味着资本对劳动的需求的不断减少，其实质是技术对劳动的替代程度的深化。

技术对劳动的替代程度的深化是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程度的深化，是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尖锐化的表现。从社会生产一般来看，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结合是生产人类赖以生存所需要的物质生活资料的前提条件，而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结合所进行的劳动可分为必要劳动和自由劳动两个部分，必要劳动是生产性劳动，用于生产维持人类生存所需要的物质资料，自由劳动则是非生产性的劳动，旨在满足人类的心智发展和精神愉悦需求。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类劳动中的必要劳动的比重是越来越降低的，而自由劳动的比例是越来越大的。从社会生产的特殊社会形态看，自有阶级以来，人类的劳动则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两部分，必要劳动是满足劳动者再生产所需要的物质生活资料的劳动，剩余劳动则是满足统治阶级生存需要的劳动。这两部分劳动的实现形式在不同的社会制度下是不同的，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必要劳动创造的价值是雇佣劳动者为实现劳动力再生产所获得的工资，其价值表现是工资；剩余劳动创造的价值是为资本家所占有的剩余价值。对于资本家来讲，实现剩余价值生产的前提条件是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因为只有这样，劳动者才能以出卖劳动力的方式实现与生产资料的重新结合。然而，随着技术的进步，资本与劳动的分离程度会一步步地加深。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家总是会不断以各种手段谋求技术进步，提高劳动生产率，以追求获得高额利润。对于资本家来讲，凭借着技术进步就能获得更多的利润，而对于雇佣劳动来讲，采用新技术的劳动工具则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排斥劳动，也就是说，能够与技术含量更高的劳动工具结合的劳动者的数量越来越少，新技术的采用并没有给劳动者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越来越多的劳动者永远丧失与不断进步的新技术结合的可能，这意味着劳动与生产资料的分离绝对化了。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当劳动与生产资料相分离是资本雇佣劳动和货币转化为资本的前提条件时，这种分离是相对的，它是劳动者依附于资本的社会条件，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得以形成和维系的前提；当资本通过技术进步将越来越多的劳动者排斥在社会生产过程之外时，劳动与生产资料的分离就是绝对的了，一旦劳动与生产资料的分离绝对化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资本主义制度也因此走到了历史的终点。

三、资本主义面临严峻的危机局面

资本主义条件下产业结构变迁的实质是技术替代劳动的程度的不断深化，去工业化进程加快，制造业不断萎缩，劳动的绝对过剩趋势出现，这些必然引发非常严重的产业危机、金融危机、债务危机和社会危机。

（一）产业危机：国家竞争力衰竭

资本主义成由工业化的兴起，败由工业化的衰微。西方资本主义已经有500年的发展历史了，期间经历了200多年以制造业为主导产业的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这200多年又可以分三个阶段，即工业资本主义的形成阶段，约100年；工业资本主义的成熟阶段，约100年；工业资本主义的衰落阶段，约40年。以机器大工业生产体系为内容的制造业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统治地位的确立奠定了基础，它的衰微则击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千年梦幻。

工业资本主义的形成是与第一次技术革命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第一次技术革命推动了工业革命，其标志是棉纺织工业占主导地位。1782年第一次工业革命中最重大的技术发明蒸汽机出现了，这项发明为工业革命的发展注入了强大的活力，催生了机器大工业的发展，基于煤炭开采、钢铁冶炼、铁路运输等产业，欧美诸国相继实现了工业化，由农业国变成工业国。第一次产业革命发生后，从生产力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极大地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在短短100年左右时间里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显示出巨大的生产能力，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之给于了高度的评价。从生产关系看，新技术的采用改变了资本和劳动的隶属关系，劳动由对资本的形式隶属转变为实质隶属。机器大生产的具大生产力和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发生矛盾，劳动者有支付能力的需求与生产的无限扩张方式矛盾，使生产过剩开始出现，从而引发经济危机。1825年爆发了资本主义的第一次经济危机。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引发了三次工人运动，资本主义内部矛盾开始趋于激化。

工业资本主义的成熟是与第二次技术革命联系在一起的。第二次技术革命推动了第二次产业转型，其标志是重化工业取代棉纺织业占据主导地位。此次技术革命的主要表现是：新能源的大规模应用，如电力，煤炭等；内燃机的发明；通讯工具的发明等，第二次技术革命的发生使重化工业占居主导地位，重化工业的发展进一步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社会化程度的提高，资产阶级把越来越多的国家纳入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使世界经济体系得以形成。在新的世界经济体系下，一方面是先期发展的资本主义国家将工业制成品和资本输往经济落后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和地区，而后者成为资本主义国家的原材料产地。重化工业化的实现进一步提高了先期发展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业化水平，这些国家的大多数人口摆脱了贫困，生活状况得到极大改善，资本主义社会成为富裕社会的代名词。以英国为例。英国是第一次技术革命的发源地，是以第一次产业革命为发端的纺织工业、煤炭工业的生产基地。英国在18世纪是世界上第一号贸易大国和航运大国，也是造船工业、钢铁工业等大烟囱工业的生产基地。进入20世纪，英国作为一个纺织工业基地的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世界纺织工业逐步向廉价的劳动力密集的国家转移，技术密集型的以电子、机械为主的产业逐渐占据主导地位。

工业资本主义的衰退则是与第三次技术革命联系在一起的。第三次技术革命兴起以电子技术、航天技术、计算机技术的应用为代表，还包括人工合成材料、分子生物学、遗传工程等高新技术。二战后，特别是七十年代以来，科学技术的新发展，科学技术产业化和生产过程的科学技术化的循环加速，不仅使科学技术成为直接生产力，而且成为第一生产力，成为生产力发展的决定性因素。“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1](P274)科学技术武装了劳动者，提高了劳动技能和管理水平；科学技术运用到生产过程，产生新机器、新设备和新工艺；科学技术运用到资源开发上，产生出新能源和新材料。与第三次技术革命相伴进行的，是工业资本主义开始衰退并向后工业社会转型。

西方国家制造业的衰退是从60年代末开始的，进入70年代以后逐渐加速。具体来讲，进入60年代发达国家的产业转型出现了新情况：一是从传统工业向现代产业转型，少数高技术产业成为经济的支撑；二是从制造业向服务业转移。以英国为例。英国是世界第一个工业化国家，60年代以来，传统产业衰退，开始向现代产业转型，80年代以来，以汽车、家用电器为中心的现代工业出现衰退，以军事工业为中心的高技术产业也出现衰退征兆，新兴高技术产业发展缓慢，产业结构中缺少带头产业。进入新的世纪，英国制造业在产业、就业、出口等方面的份额都进一步下降，“后工业化”趋势愈演愈烈。从50年代至90年代英国一直持续增长的产业是为生产者服务的生产性服务业，主要包括国际贸易、国际金融、国际保险、咨询业、广告业、批发业等。服务业就业和外汇收入方面份额都相应提高。目前英国服务业的产出约占国民生产总值的70%。然而，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制造业的全面衰退，服务业发展失去支撑，服务业的发展也开始减缓，从而拖累整个经济陷入困境。在整个西方资本主义世界，英国的情况具有代表性，比英国情况好些的国家如德国和北欧诸国面临同英国一样的去工业化问题，比英国情况差些的国家如希腊、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则已经深陷衰退和危机之中不能自拔。

发达国家之所以在科技成为主导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的同时整个经济却陷入严重衰退，根本原因就是受资本力量主导的科技进步仅仅服务于少数垄断大资本。在资本主导下，科技进步催毁了大批能够带来就业机会和提升国家出口能力的传统制造业，国民经济靠仅有的几个高技术产业支撑，而这些产业在发达国家之间具有严重的同质性，彼此间存在着非常激烈的零和博奕，这种竞争的结果是失败的国家一个个悲壮地倒下，经济陷入严重衰退；赢得胜利的国家最终也因为竞争对手的失败而受到严重拖累，经济也陷入低迷。

制造业衰退，新兴高技术产业发展缓慢，是目前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普遍存在的问题，而被认为代表西方产业变迁趋势的服务业不可能是常青树，它的发展最终因为制造业的萎缩而陷入停滞。包括研发、设计、金融、咨询在内的服务活动是为物质生产活动服务的，它依存于物质资料生产，它的存在价值就在于为制造业提供必要的服务，是联结生产和消费的纽带。根据劳动价值论，物质生产活动是价值的源泉，服务劳动是不创造价值的，服务劳动依附于物质生产活动，服务劳动一旦脱离了物质生产活动的支撑，就失去了服务对象和存在的基础，孤立的服务劳动是不足以支撑一个社会的经济繁荣和可持续发展的。事实上，西方国家的服务业的发展和繁荣是以制造业为前提的，是制造业的副产品。制造业的发展提出了为生产活动提供服务的巨大要求，需要更多的人从事生产服务性活动，这就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制造业的高度发展提高了人们的收入水平，使消费方式多样化了，对服务的需要也多样化了，催生出许多新的服务项目，这些都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吸纳了越来越多的人就业。可以说，如果制造业一直处于稳定发展状态的话，服务业与之形成良性互动关系，那么整个社会经济将是非常稳定且繁荣的。但是，一旦制造业的发展停滞和萎缩了，那么孤立的服务业是不可能支撑经济繁荣的，经济陷入全面停滞就是很自然的事。西方国家目前经济衰退，失业越来越严重，这一切都源于制造业的衰退。一国经济的基石说到底是制造业，满足衣、食、住、行需要的物质生产活动是最重要最基本的生产活动，孤立的服务业不可能解决衣、食、住、行问题，制造业萎缩了，服务业必然紧随其后而萎缩，整个国家的经济将迅速陷入衰退且不可逆转。

（二）金融危机：金融秩序崩溃

20世纪70年代亚洲爆发金融危机，进入90年代，先是日本经济陷入持续衰退状态，接着是新世纪之初的2008年美国爆发次贷危机引发全球金融危机。金融危机对社会经济的破坏是极其严重的，世界各国采取有力措施救市，以便能够抑制金融危机的深化，恢复金融秩序，实现经济复苏。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后，美国及欧洲各国政府为刺激经济走出危机投入了数千亿美元，规模之大前所未见。为什么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会在很短时间里先后陷入金融危机漩涡呢？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一切都是资本主义国家对金融业监管不利造成的，是金融资本贪婪造成的。更有人认为，这场危机是短暂的，是资本主义经济波动的新周期，危机过后将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复苏和新的繁荣。笔者认为这些看法并没有切中此次西方金融危机的要害。其实，此次金融危机是资本主义衰退背景下经济危机的具体表现或实现形式，它意味着资本主义危机的深化，标志着资本主义已经不可逆转地走向衰退和危机。

从70年代开始的去工业化进程摧毁了西方国家的大工业生产体系，西方资本主义丧失了赖以存在的物质技术基础，今天的资本主义的主导产业是金融业和生产服务业，这样的资本主义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强大物质生产能力，变成不生产的社会了，由此导致资本主义发生危机，危机的表现是：消费疲软、投资乏力、利率低下、流动性过剩、失业人口日益增多、收入下降、复苏无望、停滞长期化。可以说，导致西方资本主义整体陷入危机的原因不是什么金融业监管不利，也不是生产的东西太多了卖不出去，而是资本主义丧失了往昔的强大物质财富生产能力，已经生产不出足够多的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去卖，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实质是制造业衰退，生产不足。

制造业衰落后出现的经济危机与过去的经济危机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就是没有周期性。

在工业资本主义时期，制造业占主导地位，由于资本主义生产的不断扩张和劳动群众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相对狭小，导致生产的产品超过了有支付能力的需要，卖不出去，就会出现经济危机。由于这种经济危机表现为生产过剩，所以消除过剩的生产能力，恢复供求平衡就成为经济危机的主要作用，也就是说，经济危机用企业破产和物质财富浪费为代价强制实现供求关系的平衡，并通过固定资本更新拉动需求，恢复市场信心，推动资本主义经济走出危机和萧条，实现复苏并逐渐步入繁荣发展的轨道。所以，制造业存在条件下的生产过剩性危机具有阶段性和周期性，即整个经济危机会经历危机、萧条、复苏和繁荣四个阶段，危机过后将会迎来新的经济繁荣。但是，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资本主义发生过多次经济危机，这些危机同过去相比，除了经济增速低下相同之外，最显著的不同点是各次危机的周期性越来越模糊，上次危机与下次危机之间的区别非常不明显。这说明了一个事实，就是这一时期的经济危机的基础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制造业的萎缩已经使固定资本更新难以正常进行，固定资本更新是经济危机周期性的物质基础，固定资本更新不能正常进行了，经济危机的周期性自然也就无法显示出来了。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的经济危机虽然经常发生，但是危机具有周期性，每一次危机过后，经过固定资本更新，会迎来新一轮的经济复苏和繁荣。因此，在许多人心目中，经济危机并不可怕，因为经济危机不会持续多久就会过去，经济复苏和繁荣会很快到来。制造业萎缩改变了传统的经济危机的发生机制和表现形式，经济危机主要表现为金融危机和经济的衰退，危机的发生将是经常性的，危机过后很难预期经济会有强有力的复苏，更难以期待新的经济繁荣。正因为如此，制造业萎缩所引起的危机具有不可逆转性，除非西方国家能够恢复已经丧失的制造业优势，否则很难改变危机局面。可以预言，西方国家的制造业优势已经丧失，重新恢复制造业优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此，西方国家经济将陷入长期持续的衰退，复苏之路将是十分痛苦而漫长的。

（三）债务危机：政府信用崩溃

西方国家正在发生的主权债务和财政危机也是源于技术替代劳动所推动的制造业衰落。

在表现为技术替代劳动的技术进步机制的作用下，作为资本主义物质技术基础的制造业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落，其结果是，一方面，失业人口和低收入人口不断增加，另一方面，社会财富越来越集中到极少数人手中，这使得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严重的两极分化必然会动摇资本主义制度，因此，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肯定要竭尽全力解决之，具体做法就是在不改变资本主义基本制度的前提下，建立社会福利制度，加大政府支配的财力，通过转移支付来为失业者和低收入者提供最后的保护。这就是为什么二战后资本主义国家纷纷建立覆盖全社会的福利制度，政府支配更多财富进行再分配的原因。

然而，技术替代劳动的技术进步推动的产业变迁制使产业危机发生，进而导致经济停滞，对政府支持福利制度的能力形成了严重约束：其一、制造业的衰退使经济陷入衰退，大大削弱了政府征税的规模，而经济衰退也推高了失业水平，这就既限制了政府维持福利制度的能力，同时又在加大政府的负担；其二、向资本家征税以维持福利制度迫使资本家逃税，最典型的表现是资本家为了避税而将资本投向国外，这便导致了产业的空洞化，进一步削弱了制造业，减少了税源，严重制约了政府支撑福利制度的能力；其三、高科技企业为了降低成本而减少对国内劳动力的需要，将大量业务外包，不能为提升就业做贡献，需要政府救助的失业人口增加，政府的财政和福利负担加重；其四、服务业就业人口在增加，但是随着制造业的衰退，服务业失去了服务对象，吸纳就业的能力也在减弱，难以减轻政府承担的救助失业或低收入人群的福利负担。

总之，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随着技术进步和资本对劳动替代程度的深化，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劳动者失业或者生活陷入贫困，政府不得不把更多的人纳入国家救助的范围，另一方面，产业变迁却导致经济衰退，政府通过扩大财政支出支持福利制度变得非常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资产阶级政府面临两难选择，要是不承担更大的福利责任，社会矛盾会加重并危及资本主义制度；要是承担更大的责任，财政收入根本不能提供有利的保证。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防止社会陷入冲突和动乱，政府不得不维持福利制度，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为了支撑庞大的福利体系，只好举债，在经济停滞的情况下，债务包袱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必然发展到还不起债和政府信用崩溃的境地，目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特别是欧元区深陷主权债务危机不能自拔，便是真实写照。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西方议会民主制度是政府债务危机的催化剂。选举政治下各政党为了获取选票，争相向选民许诺减税或者增加福利，导致入不敷出，不得不大肆举债，最终酿成危机。这样的政治体制不改革，债务危机也不可避免。

债务危机标志着战后资本主义国家在两极分化不断加深条件下维稳努力的失败。两极分化是资本主义的顽症，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不维稳，社会会发生动荡和冲突；维稳势必触动资本的利益，最终依然难以维稳。这再一次表明，不解决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仅仅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行局部的调整和改良，是不可能克服危机的。

（四）社会危机：中产阶级没落

在比较长的一个时期里，西方主流舆论用来证明资本主义优越性的重要根据是它造就了一个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有两大优势，即经济上的自由和政治上的民主，这样的社会能够保持经济繁荣和政治稳定。然而目前西方社会的中产阶级正在加速走向没落。

什么是中产阶级呢？这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首先，从职业形态看，中产阶级主要由三类职业人群构成，一类是政府部门的中级行政官员；一类是各种企业中执行调度、组织和监督生产劳动和流通的中级管理人员；再一类是科研机构、学校、医院、律师事务所、社会福利机构和文艺团体中的科研人员、教师、医生、律师、社会福利人员、艺术家和文学家等。这些职业人群大都从事专业性比较强的工作，通常又被称为“白领”阶层，以别于从事非专业性工作的“蓝领”阶层。其次，从经济地位和收入状况看，中产阶级不直接拥有生产资料，主要凭借所拥有的技术专长和知识掌握生产资料的实际控制权并对生产过程行使管理和监督权。中产阶级的收入以工薪收入为主，居于社会的中间水平。在美国，年收入在4万到20万美元之间的家庭被认为属于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家庭一般都拥有小汽车、比较宽敞的住房，生活质量比较高。最后，从政治倾向看，作为资本职能的执行者，中产阶级依赖于大资产阶级，隶属于社会的强势阶层。由于中产阶级人群主要从事公共行政管理、企业中高级管理及科技研发、教育卫生、法律咨询、文化娱乐、商贸服务等职业，比较多地分享了社会经济繁荣的果实，因此中产阶级的政治态度往往倾向于温和保守而反对激烈的社会变革。

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阶级力量，中产阶级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只是工业化和大公司时代的产物，特别是重化工业化的产物。第二次技术革命推动了重化工业和加工制造业迅速发展，大规模批量化生产模式的形成呼唤企业组织创新，卡特尔、辛迪加、托拉斯、康采恩等大型垄断企业组织应运而生，为中产阶级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物质技术基础和制度组织条件，中产阶级作为一个重要的社会阶层迅速壮大。首先，大型垄断企业管理的职业化水平不断提高，一大批职业经理人和专业技术人员开始出现，它们成为中产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次，随着物质生产领域财富生产能力的迅速增强，从事科研、卫生、教育、体育、艺术等非物质生产活动的人数不断增多，其收入也大都达到社会的中等水平，成为中产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再次，在经济繁荣的支撑下，西方国家的公共开支大幅度上升，其中相当大部分的开支用于维持庞大的国家公务员队伍，这些公务员的收入水平也大都在社会中等水平，他们也成为中产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最后、西方国家在经济高度繁荣的基础上大力推行高税收高福利的经济政策，也促进了中产阶级的形成。二战后中产阶级在西方社会成为主体性社会阶层。在美国的职业结构中，以经理人、监督者、专家、技术工人为主的白领阶层占劳动力总数的比例1940年代为31%，1960年代上升到42.02%，到1990年代进一步上升到48.73%。到20 世纪末，美、英、德、日等主要发达国家的白领劳动者在总劳动人数中的比例都超过了蓝领。可见，大规模工业化和制造业为主的经济结构造就了中产阶级，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社会阶级结构为西方社会的政治稳定创造了社会条件，社会政治的稳定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和繁荣。应该说，中产阶级在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和社会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资本主义的经济繁荣和政治稳定离不开中产阶级。

然而，目前西方社会经济陷入严重衰退，社会问题丛生，其中最重要的社会问题之一是中产阶级趋于衰落，2006年10月2日出版的《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指出，现在美国人贫富收入悬殊甚于历史上任何时候。20世纪初，美国产业工人的工资可让贫穷的家庭逐渐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全国的穷人和中产阶级各占一半，他们的子女大多数比父母过得好。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人的收入差距迅速拉大。即使今天社会福利提高了，还是无法弥补这一差距。许多家庭认为，看上去生活水平提高了，而实际是下降了，家庭消费增多，汽车、人身保险、教育、房屋抵押贷款等经济负担更重。据“美国经济政策研究所”和“预算与政策选择中心” 这两个智囊机构共同发布的题为《差距拉大》的研究报告显示，美国过去20年来的贫富收入差距明显扩大。从1980年代早期到2000年代早期的这20年来，美国的高收入家庭与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家庭的差距明显拉大。最富裕家庭的收入大大增加，而中低收入家庭的收入只是适度增长。据美国联邦储备银行对家庭财富积累的调查数据表明，年收入在10000美元以下的家庭总财富量呈下降趋势，而年收入10万美元以上的家庭的财富积累上升风头渐盛。以1995年为例，美国最富有的1%家庭拥有近全社会40%的财富，而底层80%的家庭只拥有全国16%的财富，美国前三名巨富个人财产的总和更是超过了全球43个最穷国家的国民生产值的总和。种种数据显示，美国财富的聚集度已达到了30年代经济危机以来的最高指数。

西方中产阶级之所以面临这样的困境，根本原因是中产阶级赖以存在的物质技术基础正在丧失，即重化工业的严重萎缩，其主导地位被服务业和金融业所取代。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西方国家的产业发展出现了去工业化和空洞化趋势，农业、采矿、炼钢、纺织、服装、造船、机器制造等第一和第二产业在西方国家的产业结构中的地位加速下降，同时，以金融、通讯、交通、旅游、咨询、广告、餐饮、娱乐、家政为主的第三产业迅速发展，所占比重越来越大。伴随着产业转型和升级换代而来的，是社会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中产阶级的收入不断下降。随着加工制造业的迅速萎缩，越来越多的生产性企业要么倒闭，要么转移到海外，要么转型为服务性企业，使得大量职业高管下岗，越来越多的企业白领职员失业。由制造业萎缩而游离出来进入服务业的管理和技术人员由于丧失了曾经的管理和技术优势，只能从事一般性服务劳动，收入水平大大下降，难以维持社会中等水平的生活条件。

随着制造业的衰落，经济增长陷入停滞，严重制约了政府财政收入的增长，庞大的政府公共开支难以为继，不得不大规模削减政府公务员的数量和降低工资，这造成了中产阶级人数的减少和收入水平的下降。目前正在欧美国家漫延的债务危机在本质上是庞大公共开支因为制造业衰落而失去财力支撑的结果，该危机将会使越来越多的政府公务员收入下降，下岗失业，中产阶级的收入和人数亦会迅速减少。西方国家的服务业本来是依托发达的制造业而发展起来的，在服务业就业的部分人群的收入水平也达到了社会的中等水平。然而，随着制造业的衰落，服务业失去了服务对象和发展的动力，收入水平呈现不断下降态势，中等收入人群的数量不断减少。金融业是服务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从业人员收入水平大都在社会中等水平以上，是中产阶级的重要构成。西方现代金融业是在制造业高度发达基础上形成的，本来是为制造业服务的，随着制造业的衰落，金融业的发展最终失去基础并陷入困境，2008年美国爆发次贷危机并引发全球金融危机就是证明。金融危机导致大量金融机构倒闭，从业人员大量失业，也加快了中产阶级人数和收入的减少。目前，西方主要发达国家的经济处于严重衰退之中且在继续下行，复苏无望，失业率居高不下，而失去工作的主要是中产阶级人群。总之，西方国家产业去工业化和服务化的结果是制造业迅速萎缩，而制造业萎缩带来的严重后果之一是中产阶级的没落，即资本主义社会中等收入人群的数量越来越少，其中除了少数人上升为更富有的社会阶层外，绝大多数人的收入在减少，各类税费成为沉重负担，实际生活水平在下降，难以维持体面的生活水平。

随着中产阶级的没落和分化，中产阶级作为社会的稳定力量的作用日益削弱，缺乏保障和安全感的生活状况使中产阶级对前途充满恐惧和不安，对社会的态度亦由温和保守转变为不满，正在成为西方社会希望改变现存社会秩序的社会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纽约爆发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欧元区国家爆发的反对政府实施财政紧缩政策的示威游行的主体力量都是中产阶级人群。随着中产阶级的没落和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平衡作用的消失，西方社会形成了1%最富有人群与99%的低收入人群的严重对立，这种状况仿佛回到了财富占有极端不平等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初期，社会的阶级结构重新表现为两大对抗阶层的对立。西方社会中产阶级经济和社会地位的盛衰表明当代资本主义阶级关系发生重大变化，中产阶级由资本主义社会的稳定力量转变为对抗力量，这将对资本主义产生严重震撼，它意味着资本主义长期以来标榜的经济繁荣和富裕以及政治稳定已成明日黄花，资本主义经济和信心危机及其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