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慧思•
《独立新闻在线》2012年06月07日 11:04:23 am
专访前内安法令扣留者萧思莲
【本刊陈慧思撰述/摄影】我们驱车到文良港巴刹去寻她，走到花档前问，“花姐在哪里？”，女工指向前方说，“就在那里”。我们从她身旁走过，没有认出她来，任谁都没法想象，眼前这个卖花的瘦小老妇人，半世纪前是劳工党强人之一。
萧思莲，一个逐渐被淡忘的名字。她从草根来，摆脱牢笼之后，又回到草根去。尽管她自己回望过去时，语气如此平静，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但是她走过的路，遍地是自我燃烧的灰烬。
她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中，都奉献给了左派革命。在513事件过后，她遭《1960年内安法令》逮捕，坐了11年的政治牢。11年的牢狱生涯，是我们没法想象的艰苦岁月，但她并没有申诉自己的辛酸，反而轻松地说“我在牢里很忙的，有很多事情要做”。
问她在牢里是否有牵挂，她直说“没牵挂，我是最无牵无挂的”。
她确实是最没有牵挂的，13岁就丧母，过后父亲另娶，她带着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独立过活。由于生活贫寒，她没有上过学校，自小就工作养家，十余岁时当园丘胶工，但因工资太低没法维持生活，惟有铤而走险偷外国资本家的胶粒。
她一个女孩儿跟几个小伙子早上割胶，晚上偷胶，走火车轨道、穿越义山，把百余斤重的胶粒背回去，以此养大弟弟妹妹。她说她的腰伤就是这样来的，医生说压坏了，没法医了。
她挨过最穷困的日子，因此胆子特别大。当年偷胶跑经义山，她总是跑第一个，一边跑一边喊：“让开让开，别伸脚出来，穷鬼要把你们的脚踏断了哦。”同伴们问：“为什么你喊穷鬼？”她说：“什么鬼都怕穷鬼的，穷鬼是最可怕的，什么人遇到穷鬼都‘死火’的……天不怕地不怕。”
这一个穷鬼以这个过人的胆量，在22岁那年当上劳工党甲洞支部主席，并在30岁那一年抵抗警方的命令，抢夺遭警员枪杀的同志林顺成的尸体，在当时造成极大的轰动。她相信就是因此事，而在513事件过后遭内政部长援引《内安法令》扣押。
22岁当上甲洞支会主席
萧思莲接受《独立新闻在线》专访时追忆道，1955年马来亚举行半民选投票，劳工党在全马有两个候选人，其中一个就在甲洞上阵。当时马华公会在群众大会放映电影，劳工党则会唱山歌和演讲，两党的群众大会她都会出席。
听到劳工党的演说者说到如何重新分配国家资源，她感觉到穷人有希望了，非常向往这样的社会。迷上群众大会的她于是在胶园割胶时，跟同伴们爬上梯子，效仿劳工党和马华公会的演说者发表演说。
后来，甲洞劳工党筹办三八妇女节活动，工友皆推举她代表妇女演讲，于是在那一个活动上，她第一次站上了舞台，向数百人发表演说。
在1961年，甲洞劳工党支会主席搬离甲洞，需要推举新主席，党员属意可以站台演说的萧思莲，她就这样当上了甲洞劳工党支会主席职。
当上主席过后，她发动群众修桥做路、捐助老年人，念及许多人都家境清寒，没有机会受教育，她就领导同志开设文化班、中级文化班、马来文班、幼儿班，其中幼儿班除了有老师教导，还有免费载送、包吃包住，父母每月只需缴付马币6元，反应非常热烈。
萧思莲谨慎地根据自己记录的笔记述说往事。尽管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是她非常好学，空闲时就向弟弟妹妹学习中文，她的中文就是这么学来的。无悔坐牢11年的她，最懊悔自己在牢里没有勤奋学习，追求知识。
她常说自己没有学识，可是从她在劳工党和左派斗争史册上所作的删改看来，她非常认真看待文字记录。
69年大选前领导抢尸事件
接任主席之后，萧思莲当时早上割胶，下午搞社会运动，生活充实而忙碌。她的主要任务是站台演说、筹款、做宣传工作。
1965年2月13日，劳工党配合人民党创办人阿末波斯达曼（Ahmad Boestaman）逝世两周年纪念日发起大游行，萧思莲领导支部贴标语派传单，在过程中首度遭警方逮捕，关押在吉隆坡半山芭监狱。
1966年10月30日，她投身“援越抗美”运动，走上街头示威抗议，1967年则是大罢工运动的雪州负责人，领导号称“马来西亚长征”的马六甲亚沙汉工人徒步请愿行动、直凉工人罢工行动、拯救13死囚运动等，并在带领工人从马六甲徒步到吉隆坡时，在马六甲时遭警方逮捕，关押在半山芭监狱。
1968年11月9日，政府以《内安法令》在全国展开大逮捕，逮捕人民党、劳工党以及工会的主要干部和青年学生，总共逮捕了148人，萧思莲是其中一人。
被扣留两个月之后，萧思莲有条件获释。尽管有条件限制，但她没当一回事，获释后依然积极投身劳工党。
1969年4月，劳工党宣布杯葛1969年5月10日举行的大选，萧思莲率领甲洞支会党员进行宣传工作，5月4日凌晨，甲洞大街枪声响起，被委派到甲洞大街涂标语的资深党员林顺成被警员开枪射中脑部枉死。
萧思莲扛起大任，出任治丧委员会主席。次日萧思莲和支部党要陪同死者家属到太平间领尸，警方要林父同意即日安葬，方发出证明书，遭林父拒绝，双方僵持多时，萧思莲下决心抢尸，亲自抱起尸体，在众人协助下抬上棺车，在吉隆坡苏丹街积善堂举行丧礼。
据《马来亚劳工党斗争史》记载，投票日前一天（5月9日）出殡时，“三万人组成的队伍在吉隆坡市中心迂回前进，成千上万张布条、旗帜、标语牌汇成汹涌澎湃的洪流，伴随著如雷一般的口号，使林顺成的出殡变成一次空前壮观的政治游行”。
在1969年5月10日大选过后，就发生了513流血事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林顺成事件闹得满城风雨，萧思莲的党同志认定她会被捕，劝告她马上离开，但她拒绝当逃兵。
她语气坚定地说：“我走得下吗，为了自己怕捉就走掉，当然你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做不出来”。
她在5月15日晚上在甲洞的住家被捕，同时被捕的还包括当时在她家中开会的弟弟和党同志。那一年，她30岁。
今年再度走上街头
警方盘问萧思莲时，逼她承认513事件是林顺成事件造成的，但她坚决否认这一点，并称抢尸事件是政府逼出来的。
她说：“我的智慧我的人格是你逼出来的，不是我有的，我没有计划要抢尸，没有计划要搞到这么轰烈的事情，是你逼到我的，也不是共产党指使的。”
从未受过正规教育的她凭着自己的人生智慧领导革命、经历11年的牢灾，并在出狱之后，重新适应新的生活。
她出狱时，自己曾奉献青春的劳工党已走入历史，居住了数十年的甲洞亦有了巨大的变化，但她没有因而悔恨，或是觉得社会亏欠了她什么，她即刻重拾生活，并在弟弟的协助下，在文良港巴刹开花档卖花，一卖就是30余年。
她的花档经营有道，因此生活过得相当好，还经常捐助学校和募款的社运团体，以另一个形式参与社会运动。
她说：“路是自己去找的，才能是逼出来的，环境逼你，自然就会的，智慧是逼出来的，没有说你想得美好，就照着去做。当事情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会想办法去解决，如果你用积极心，就会想办法解决它，消极的就放弃。但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好强的，从来不想放弃，做不到就想办法去做。”
这30年来，萧思莲过着平静的生活，但依然关注时局发展。1999年烈火莫熄运动时，她曾受邀向群众发表演说；再度走上街头，则是在今年3月18日“女性改革之声”游行日当天。
318当天，与妇女们一起走上街头，她感到非常欣慰、心情非常激动，一来过去只关心自己容貌和家庭的妇女开始关心社稷，二来上街的妇女以友族居多，打破了1960年代只有华人上街争取民主的局面。
过后，她跟以前的战友们一同参加428净选盟3.0大集会，看到“不分种族、不分皮肤、不分宗教、不分阶级，也超越政党”的人士走上了街头，且这些人大部分并非政党和净选盟的基层，因此她有感，“马来西亚的改变很快，净选盟提出这个要求，要净选、要国家干净，代表2800万人民的心声，所以他们自然就涌来。”
她说：“人家问我，你去了有什么感想，我说，我感到很兴奋，后继有人了。”
“428过了，有关当局怎样诬蔑，媒体怎样控制，怎样不好，但是428几十万双眼睛、几十万双耳朵在看到在听到，几十万双脚踏在那条路上，他怎样磨灭，怎样去骗人，怎样去误导，都是骗不了……证明我们各大民族团结起来，所以我们的前途是明亮的。”
换政权要抱最坏打算
问道马来西亚社会运动的发展会否给马来西亚带来突破，萧思莲说：“突破是有，但是不要想到太过和平。……任何政权临死的挣扎，各种手段都会出。那我们怎样来去克服、去处理？”
她认为，该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期望，亦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在野党透过票箱赢得政权，她相信掌权超过半世纪的国阵不会轻易放弃政权。
她说，要改变社会一定会有伤亡、有牺牲，尽管我们应该尽量避免伤亡，但是若形势所逼，我们还是要自卫，因此“要做就要有最坏的打算”，“想到好的没有想到坏的，到坏的出现，你就没有后路，不知道要怎样做了。”
人生经验丰富的她希望大家勿抱持一蹴而就的心态，以为换了政府就可以改变一切，反之该在换政府之后，继续耕耘。
“人家说，我希望早一点换政权，改变社会，希望是可以这样希望，换了政权还是要做的哦，还是要吃苦的，你不要（以为）抱着这个希望就完全改善了，因为重建一个社会，要经过多少年才能建立起来，整个烂透了的东西，你拾上来要重修重组要多少时间，你不要（说）今天换了明天我就快乐哦，不要抱着这个愿望，还要付出很大的。”
注：部分照片取自《马来亚劳工党历史图片集》和《备忘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