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毅:中国新工人阶级的诞生

潘毅 · 2015-12-24 · 来源:破土网

今天,如果说中国是全球资本梦寐以求的、可以使资本以不可思议速度和规模进行积累的梦想之地,那么中国也同时也创造了一个巨大的工人阶级,这个阶级由农民工和城市中的穷人组成,他们正在成为的新政治主体,塑造着中国工人运动的未来,同时也在寻求世界劳工的国际主义。

本文章编译自Migrant Labor in China: Post-socialist Transformation (Polity Press, 2016)的书稿,作者感谢牛颖和王行坤的辛勤翻译。破土将陆续刊登其余书稿,敬请读者关注。破土介绍这一系列的文章,是希望引起大家对新工人阶级的形成与抗争的关注。在过去的三十年中,全球资本和一心改革的政府共同将中国变成了“世界工厂”,中国新工人阶级现已登上历史舞台,通过雇佣劳动谋生,并且开始了他们一生的斗争。我们将探寻全球新自由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兴起,它塑造了中国工业化和城镇化的进程,从结构上形成了新工人阶级。长远看来,这个阶级没有其他选择,要么顺应潮流,要么逆流抗争。今天,如果说中国是全球资本梦寐以求的、可以使资本以不可思议速度和规模进行积累的梦想之地,那么中国同时也创造了一个巨大的工人阶级,这个阶级由农民工和城市中的底层组成,他们正在成为新的劳动主体,塑造着中国工人运动的未来,同时也在寻求世界劳工的国际主义。

  — G R O U N D B R E A K I N G . C N —

《木头人》

我的世界没有白天与黑夜

也不知道什么是疲惫

我看不见你冷漠的眼神

也听不见你不停的怨言

——重D音董军的词曲

让我们在新工人阶级的主角——中国农民工——的带领下,来到世界工厂。这一阶级拥有2.7亿的农民工,他们在各行各业工作,形成了新的劳动主体。与毛泽东时代社会主义工人阶级的性质完全不同,今天的新工人阶级,是以农民工为主体,他们是我们关注的对象。这个阶级在工作组织、宿舍劳动生活、阶级感受和阶级行动等方面有着丰富生动的经历,他们是我们了解新自由主义中国的关键。跟大多数贬低马克思阶级理论重要性的后现代文献不同,阶级仍是我的中心概念,在当代资本主义主要矛盾的语境下,阶级为理解工人阶级的生活提供了有效的分析武器。

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中国已经发展成为世界工厂。中国重新塑造了二十一世纪的全球经济史和世界劳动史。但是,这一伟大转变却体现了中国革命的吊诡之处,后者曾经试图终结蚕食中国古老版图的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为了理解这一吊诡之处,我们必须弄清楚中国工人的生活,因为他们既是世界工厂的主体,也是世界工厂的奴隶。在全球化的时代,中国崛起成为“世界工厂”,形成了由几亿人组成的新工人阶级,这为我们理解工人主体及工人阶级在塑造全球资本主义改造空间过程中的重要性,提供了一个非西方的视角。E. P. 汤普森曾经说过,尽管我们不能像计算日出那样精确地计算工人阶级出现的时间,我们还是得承担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新自由资本主义时代。这个时代更多地在呼唤“历史的终结”,而非创造挑战旧历史、创造新历史的新的工人主体。创造自在且自为的新工人阶级的斗争不仅重塑了中国、而且也将重塑世界范围内的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

三十年的后社会主义转变已经彻底地改变了中国,将中国跟新自由主义世界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个曾经被视为发展中国家的的社会主义国家,现在却塑造着、挑战着全球经济。但是却很少有人关注新工人阶级的形成,新千年伊始,中国“世界工厂”不可避免地要组织新工人阶级,同时也由这个新工人阶级所组成,于是这一阶级便结构性地体现了资本的控制和工人的反抗。为了理解这个新阶级及其反抗政治,我们必须将其置于全球资本主义发展的语境、中国社会主义的转变以及改革开放等语境下进行考察。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黄金时代因为始于七十年代的一系列经济危机而终结。对全球经济的重塑源于全球范围内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加速发展,其目的是为了解决生产和流通领域内资本积累的危机,而这一危机不可避免地体现在了资本的矛盾中。生产过剩、生产力的发展、利率下降和技术创新,这些因素一方面导致了资本从制造业流向房地产业和金融业,另一方面却又导致了资本在制造业的不断聚集,比如电子业和汽车业,从而形成垄断工业资本。在不断变化的制造业部门,我们发现品牌创立、设计、技术创新与工厂生产已经脱钩。在跨国资本和世界著名品牌的垄断下,这种脱钩魔术般地通过全球供应链和生产链而重新连接了起来。

当代资本主义的扩大再生产在中国和世界其他地方导致了阶级关系的快速重构。技术和信息的发展创造了超级灵活的资本流,新劳工的跨国流动则继续在破坏和重塑新的阶级关系。

告别“阶级”与“历史的终结”

西方霸权所犯的根本性错误是宣布了“工人阶级”和阶级矛盾的终结,并通过所有领域塑造着西方的学术界,并且通过文化殖民渗入了非西方的知识界。告别“阶级”的理论与“历史的终结”理论相互勾结。

但是西方学术界和主流媒介对“阶级”的告别,并没有消除西方社会的阶级关系,相反,西方社会正面临着深刻的阶级冲突,如严重的社会不平等、高失业率和不稳定的生活。阶级和阶级矛盾因为全球资本流动,而进入第三世界国家,将中国推向了斗争的前线。后现代理论认为新技术和新生产方式的使用代替了传统的阶级主体,但是第三世界工人数量的绝对增长挑战了这一理论。上个世纪,向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转向影响了整个世界,不单结束了西方福利资本主义体系的黄金时代,并使共产主义革命的种种努力化为乌有,新自由主义试图摧毁社会主义在促进经济平等、人类解放和人民民主过程中创造的各种成果。当下,这一创造性破坏仍在全球继续着,直到新自由主义世界最后获胜,且让改革后的中国也成为其中一员。

新自由主义世界的胜利标志着资本有了新机会,能以大规模投资和离岸生产的形式,入侵社会主义中国这一梦寐以求之地。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全球资本进入了快速扩张的阶段,从而渗入非资本主义的或社会主义的民族国家,为资本流动、技术转移、生产原材料和市场的占有以及充足劳动力的使用消除了全部障碍。资本集中或垄断的战略是通过全球供应链和生产链的激增来实现的。最好的例子就是苹果公司和富士康集团,它们分别在2014年的全球五百强中排名第5位和第30位。

世界工厂和新工人阶级

近几年,“世界工厂”这个词通常用来描述中国为全球制造商品的能力。世界工厂这一概念,只有在全球资本的扩大再生产以吸纳非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与社会命脉才能得到理解。随着八十年代初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全球资本和私营资本进入出口加工区,社会主义中国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将工业转移至南半球的浪潮中,已经成为市场经济。中国政府积极引入市场导向的机制,为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和其他世界组织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中国现在以“世界工厂”而闻名,它从世界各地,特别是香港、台湾、日本、韩国、美国和西欧等地,吸引了大量的跨国企业(TNCs)。

西方的政府,不管在政治上偏左还是偏右,都十分羡慕中国取得的经济成就,羡慕媒体报道中惊人的财政数字,羡慕北京和上海标志性的城市天际线。从2003年开始,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FDI)目的地国。2005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三大贸易国,位列美国和德国之后。2006年,中国以22260亿美元的GDP快速成为世界第四大经济体,2010年中国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除了在数量上取得了惊人的经济增长外,中国的制造业也在结构上开始进入高端产品时代。2013年,中国出口的电动、电子和高科技产品价值累计达19,2580亿美元,占出口总值的87%。今天,中国已经成为世界200多种产品的顶级生产商,七种包括服装、彩电、洗衣机、DVD播放器、照相机、冰箱、空调、摩托车、微波炉、电脑显示器、拖拉机和自行车。

中国的劳动力占世界总数的29%,在这座巨形的“世界工厂”中,劳动力成本非常低廉,只占墨西哥的1/6和美国的1/40。世界银行2014年6月1日的数据显示,2013年中国人均GDP(6,807美元)只排到世界第84位。众所周知的是,在新自由主义下,全球各地的工人都在“逐底竞争”的生产博弈中相互斗争,看谁会接受最低的工资和收益,接受最悲惨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在这个博弈中,看起来好像是中国为劳动密集型出口工业化领域的全球工人设定了“底线”。但是,国际资本快速流向中国并不仅仅是为了获得廉价的劳动力和低廉的土地,也是为了获得勤劳、熟练、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打工者,他们愿意在糟糕的环境中工作,进行即时生产,同时也是诸如iPhone和iPad之类全球产品的潜在客户。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的境况为中国新工人阶级的提供了成长的土壤,目前,新工人阶级遍布全国,如工地、车间、公司和办公室,无论资本的性质,劳动的部门和形式如何。

在过去的三十年中,全球资本和一心改革的政府共同将中国变成了“世界工厂”。这是世界工厂形成的背景,中国新工人阶级现已登上历史舞台,通过雇佣劳动谋生,并且开始了他们一生的斗争。我们将探寻全球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兴起,它塑造了中国工业化和城镇化的进程,从结构上形成了新工人阶级。长远看来,这个阶级没有其他选择,要么顺应潮流,要么逆流抗争。今天,如果说中国是全球资本梦寐以求的、可以使资本以不可思议速度和规模进行积累的梦想之地,那么中国也同时也创造了一个巨大的工人阶级,这个阶级由农民工和城市中的穷人组成,他们正在成为的新政治主体,塑造着中国工人运动的未来,同时也在寻求世界劳工的国际主义。

翻译:牛颖、王行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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