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治国理念与政道思维传统——专访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讲座教授王绍光

玛 雅 

玛雅:治理中国这样一个大国是很难的事。有些人不考虑这种艰巨性和复杂性,把中国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体制。

王绍光:很多人批评中国的体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说的体制只有一样,就是政治体制,即政体。政体他们归结到哪儿呢?就是有没有自由的多党竞争式选举。他们的解决方案都是一个,就是推翻现行的政治体制,建立一个多党竞争选举的体制。

这是一种典型的西式思维方式,我称之为“政体思维”。政体思维在西方有传统,觉得政体是最重要的,英文叫formofgovernment(政府的形式)。西方政治学研究的大量问题都和政体相关,比如民主能不能带来经济增长,能不能实现公平,能不能让人幸福。

你可以把这叫作“政体决定论”,中国那些动辄讲体制的人其实就是政体决定论的思维方式。在他们眼里,一切问题都与政体相关,诸如经济增长、社会公平、腐败、幸福,不一而足。政体好,其他什么都会好;政体不好,其他什么都好不了。欧美、印度的政体好,因此不管存在什么问题,长远来讲都可以解决;中国的政体不好,因此不管取得多大成就,长远来讲都是靠不住的,迟早必须转换轨道。

玛雅:有人说,印度凭借所谓的“体制演进比较优势”——政治民主化、经济私有化,发展后劲会更足,将会赶超中国。我觉得这是一叶障目。

王绍光:政体思维和政体决定论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其实似是而非。我在《民主四讲》一书中提供的大量证据表明,政体与经济增长、社会平等、人的幸福感都没有什么必然联系,没有传说中那种神乎其神的决定性作用。

经常有人说,如果有了自由竞争的选举制度,国家就会变得多好多好。他们只讲这种体制带来比较好的结果的例子,比如西欧、北美。他们忘了,这些国家也正是当年的帝国主义国家、殖民主义国家,它们今日的富裕很可能与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有关。但是被西方政体思维方式忽悠,同样采取这种体制的国家,不成功的例子也是大量的。不管是政治体制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对社会公平的影响,还是对人民幸福感的影响,大量的统计,跨时段、跨国家的研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不相关。

玛雅:西方是政体思维方式,中国是什么思维方式?

王绍光:如同我在《理想政治秩序》一书中分析的,中国传统分析政治的方式,从来不讲政体。它不是政体思维,而是政道思维。与西方哲人不同,中国历代的先哲考虑最多的不是政体,或政治体制的形式,而是政道,英文叫theDaoofgovernance,就是治理的“道”,或政治体制运作的目标与途径。

政体思维与政道思维的不同在于,前者关注的只是政治秩序的形式,而后者的着眼点是政治秩序的实质。“横看成岭侧成峰”。如果我们把西式政体的视角换为中式政道的视角,那么无论是回顾中国历史上的政治,评判当代中国的政治,还是展望未来中国的政治,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玛雅:中国人形成与西方完全不同的政道思维方式,是因为忽视了西方政体的存在及其优长?

王绍光:中国人并非不了解政体思维。中国在1912年就有过这种实验。当时一开放,从政体的角度看,非常像西方。多党制——几百个党,有宪法,有议会,有总统,有选举,也有言论自由。但是1912年-1916年那段时间,中国到底怎么样?尤其后来造成的结果,军阀混战、一盘散沙,我们看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就有政体思维在作祟。梁启超在1916年写道,中国这些年什么都试过,多党、议会、联邦,但都不奏效,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起作用。

治理一个现代国家,仅仅强调政体的形式是绝对不行的。其实按照真正的政体理论,西方国家也没有一个是标准的民主制。它们都是混合政体,有大量的非民主因素,这样才能解决实际问题。中国要是用非常简单的政体思维方式来解决问题,就把国家带到沟里去了。

玛雅:对于民主的理解,政体思维与政道思维有何不同?

王绍光:从政体的角度看,民主的关键在于政府是否由竞争性选举产生。从政道的角度看,民主的关键在于政府能在多大程度上回应人民的需求。从这个意义说,中国的体制对人民的需求具有回应性,就是政道思维所理解的民主。那么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竞争性选举重要,还是政府政策具有回应性重要?当然两者都重要。但是老百姓最关心的,恐怕还是政府制定政策能否反映他们的切实需求。

可以说,中国共产党讲的“民主”从来都是政道层面上的,因此才会有“民主作风”“这个人比较民主”“这次会议开得比较民主”之类的说法。如果从政体思维方式来理解,这些话makenosense(没有道理),因为跟多党制、竞选没关系。但是从政道的角度来理解,这些makealotofsense(很有道理)。因为只要能让大多数老百姓的意愿在施政中得到体现,就是政道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环球视野globalview.cn》第644期,摘自2014年5月6日《参考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