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小孩的镜子:我与父亲最后的对话

2006年9月6日清晨,被誉为“大马橡胶之父”的锡卡(Tan Sri Dr. B. C. Sekhar)因突发性心脏骤停与世长辞。

19年前的9月,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具影响力与启发性的人。他不仅是我的父亲,更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的离世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至今,没有一天我不怀念他。

在国家正经历、并持续面临种种挑战的当下,铭记像我父亲这样的国家建设者,显得尤为重要。

我们的国家曾有许多如他一般的先贤,被我们选择性地遗忘,而这种遗忘正不断侵蚀我们的根基。若要跨越前方的重重障碍,我们必须重新记起他们。

我们需要重新拾起那份激励我们前行的力量。正是各族马来西亚人携手缔造了这个国家的成功与延续。这片土地不属于任何单一族群或宗教,她是全体马来西亚人的共同家园。

我们每日的选择,都在悄然塑造国家的面貌。对我而言,唯有两条道路:恐惧与仇恨,或希望与包容。我们必须做出明智抉择,否则将失去国家的灵魂。

无用之手机

请允许我,像往年一样,分享父亲离世时我写下的文字。

那天我接到了父亲的来电——准确地说,是第二通。我错过了第一通。他在语音信箱里留下惯常的留言:“笨蛋!我是你爸。买了手机不用算什么?快回电!”

我们都知道,“笨蛋”是他对最亲近的人才用的昵称。我回拨时,他已从清奈启程前往孟买。

那通15分钟的通话里,他兴致勃勃地谈起几项创新技术的突破进展。他弄丢了孟买友人的联系方式,请我帮忙寻找。我很快就找到了。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个周末他与老友们有过一场极为成功的会晤。

我怎会想到,那竟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通电话。我们谈到他即将出席的新加坡福布斯全球CEO峰会,谈到马来西亚的政局,也提到他极为欣赏的圣文森特总理冈萨维斯。

他说要带母亲与孙辈们去古巴拜访卡斯特罗:“或许就在结婚纪念日前。”

孙子孙女们是他世界里最闪亮的星星。他爱他们,也深受他们的爱戴。他刚刚与其中五位孙辈——包括我的女儿佩特拉(Petra)——共度了三周美好时光。

他们一同旅行,乘汽车与火车走遍印度西南部,探访祖辈村庄与所有亲人。近几个月,佩特拉与他尤为亲密,不再只是爷孙,更像玩伴。

他教她玩金罗美牌,鼓励她在绘画中释放想象力,激发她在每件事上尽情创意。

永诀时刻

9月6日,星期三,正在新加坡吃早餐的我接到了那个终结一切的电话。

大哥只说了一句:“他走了。” 母亲随即泣不成声:“他们一定弄错了……维诺,你去处理,你能解决的……带他回家……”

2006年9月6日清晨,被誉为“大马橡胶之父”的锡卡(Tan Sri Dr. B. C. Sekhar)因突发性心脏骤停与世长辞,整个过程不到40分钟。

5岁的小女儿塔拉(Tara)至今仍会问:“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见他。”

葬礼上,她坚持亲吻祖父——过去只要她吻爷爷,睡着的他总会醒来。

她真诚地相信,这一次也能唤醒他。这一幕让我深刻体会到,父亲在孙辈心中的分量。

橡胶之王

容我多说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1929年11月17日,锡卡(Balachandra Chakkingal Sekhar,昵称Unni)出生于距离橡胶研究院实验站六公里的Ulu Bulu种植园。

命运的巧合令他成为橡胶研究院的化学师,尽管最初被告知并无职位空缺,但面试他的英国主管破格录用了他。

1964年他出任化学部主管,1966年更成为史上首位亚裔研究总监——这一任命曾登上当时头条。此后,他升任首位亚裔研究总监兼主席,掌管占国家GDP 70%的橡胶产业,将研究院打造为全球最负盛名的橡胶科研机构。

他创立马来西亚棕油研究院(今大马棕油局MPOB),从两名员工起步,亲手将其培育成世界级研究机构。他也创设了RISDA、MARDEC、大马碳素公司,协助创办国家石油公司(PETRONAS)与马来西亚国际船运(MISC),并担任创始董事。

他是最年轻的“丹斯里”得主之一,甚至婉拒英国授予的爵位,只因:“我已是马来西亚的勋爵,怎能再效忠外国女王?”他的原则不可动摇。

原则至上

他的正直堪称传奇。有次我请求他以公务车(当时他任敦阿都拉萨研究中心主席)从学校接我去机场,他断然拒绝:“除非我与你同行,否则你只能搭火车。”若在国内,他会亲自搭出租车到火车站来接我。

成长过程中,父亲始终是我的避风港。无论我犯下多大错误,我知道他总会原谅、庇护我。我们在性情与思想上极为相似,因此既亲密无间,也常为琐事争执——但从未隔夜。

他热爱高尔夫、科技新玩意、烹饪与生活。他的笑容可以点亮整个房间,天生具有吸引力。

无论是面对国王首相,或种植园工人,他总是同样从容自然。

一位工会领袖回忆与他谈薪资时他说:“我照顾橡胶树,你照顾树下的人。但记住:没有树,就没有人。”最后,他顾全了两者。

多元葬礼

葬礼当天,上千人前来送别他。我们全家被大家的哀思与爱意深深感动。

父亲的挚友中,有摩诃真言信徒在灵前诵经,有穆斯林友人朗诵《可兰经》,还有福音派基督徒与母亲交谈——这一幕生动诠释了马来西亚的多元共生。

这让我想起家中的祭坛:印度神像旁摆着《古兰经》经文、十字架与佛像。

他常说:“至高的存在只有一个,叫法各异罢了。”

即使在辞世后,他仍在传达理念。他总说:“好人终将胜利,虽然过程会痛苦、漫长,但终会胜利。”

他的离世令我意识到,我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让他骄傲。如今,这份追求仿佛失去了意义,我像失去了人生的罗盘。

他曾掌舵影响国家数十亿收入的机构,却在退休后只领取普通养老金;没有高额董事费、没有银行巨款、没有私人产业。但他拥有更珍贵的东西:家人的爱、朋友的敬重、与无瑕的操守。

那个时代的政府,欠马来西亚最伟大的儿子们一个公道。

前财政部长达因(Daim Zainuddin)也该给个交代。但父亲从未怀恨在心。

他属于那个视“为国服务”为荣耀的世代,而服务本身,就是最崇高的奖赏。

不朽丰碑

他活在东姑阿都拉曼、敦依斯迈、敦拉萨的年代。

作为爱国者与民族主义者,他是“杰出马来西亚人”这一称谓尚未出现时,便已树立的典范。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创造改善全民生活的技术与构想,却从不求回报与铭记。

有人在葬礼上说:“维诺士嘉不及父亲一半。”或许这话带有讥讽。

但我只想说:“若我此生真能达成父亲一半的成就,便已无憾。”

如今,我连那“一半”都遥不可及。但正是这份差距,为我指明了奋斗的方向。身为他的儿子,我深感幸运。如今,我才真正懂得,是母亲以怎样的坚韧与尊严,支撑着父亲的一生。

我最后对父亲说的是:“我爱你。”他回应:“我也爱你。”——世间再无更好的告别。

惟愿终有一日,我能成为令他感到骄傲的儿子,愿我的女儿们,亦能像我敬仰父亲那样,以我为傲。

但空谈无益:“你的行为才是关键,而最重要的观众,是镜中的自己。”

父亲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条路。看看今日世界,也许我们都该追随他的脚步。

维诺士嘉(Vinod Sekhar,《The Vibes》出版人、Petra集团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