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选举威权主义的操作

16/09/15

作者/来源:邝健铭 风传媒 http://www.storm.mg

新加坡大选之后──观察选举威权主义的操作

上週五新加坡大选日,总理李显龙说,本届大选是重大转捩点。对执政党而言,若然将往后国会大选的潜在变数亦考虑在内,这判断可能仍然言之尚早。但对反对党而言,这断语却算中肯。如果说2011年大选,是一场「分水岭」选举,那麽从反对党角度看,「分水岭」的一大意就在于反对党的竞选能力──不论是候选人质素、人数以及得票率──大增。而今届大选,确实也是反对党的重大转捩点,不同的是,这个转捩点,是指包括工人党在内的反对党输得相当彻底──执政党的得票率没有再创历史新低,反而增加近10%;工人党连自己原来的票仓,支持率都在流失。事后,革新党(Reform Party)的Kenneth Jeyaretnam,很酸熘熘地说了一句:「新加坡人得到他们值得拥有的政府。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投诉。」(Singaporeans get the Government they deserve. I don’t want to hear any more complaints.)

如果要说,香港可从这场选举学到甚麽,其中一点,就是进一步认识现实生活中选举威权主义的具体操作──很多人可能认为,对执政党有利的选区划分(gerrymandering),是选举威权主义的一大魔鬼细节。但很可能这只是果,而非因;更具决定性的因素,大概在于选民的文化性格与取态。

选区划分是果 选民性格才是因

论候选人质素,反对党其实算能承接上届的表现。今年八十四岁、新加坡第一位战地记者以及最早近距离採访李光耀的资深传媒人陈加昌,接受台湾《联合报》访问时说,「反对党也有人才,他们都是新加坡的资产」。受访期间,陈加昌更似是对反对党的大选结果感到乐观,说「这次选举若是『分水岭』,那代表巅覆了过去选民思维。这不代表否定过去,而是传承以往的基础,面对新的挑战。」

大选结果公佈的那天晚上,认识的新加坡朋友都对结果感到很意外,甚至极为失望。毕竟,大选期间,不少媒体的buzzword,都是「新加坡国会竞争激烈」,不少焦点都放在工人党的造势大会规模如何比以往大、人数比执政党的多,又或者缺席选举十五年的新加坡民主党徐顺全,如何成功洗去昔日政府加诸的种种污名、「脱胎换骨」;徐顺全在新加坡商业区,举行午间造势大会完结后数小时、仍有长长的人龙、等候索取他的签名,也得到不少人注意。着有《成长在李光耀时代》的李慧敏,在报导中写道:「这两周激烈的选情来看,不难发现新加坡公民意识抬头,民众对政治课题的讨论比过去热烈,也更敢于表达对政治的看法,不再对政治感到冷漠。」在这氛围下,很容易会有种印象,就是形势对反对党有利,至少不至于会大败。观察新加坡政治的Derek da Cunha在文章Scenarios And Implications预测大选结果时,亦没有预计工人党保不住原有的三区。这大概解释了不少新加坡友人都感到意外的原因。(注一:新加坡《海峡时报》的报导GE2015: 10 things many did not see coming on Polling Day,详列了令人大跌眼镜的十点)

任何在大选结果公佈后的分析,总难免会有点事后孔明的味道──特别是当近年新加坡的政治发展,屡屡令人感到意外。我还记得,2013年初,榜鹅东(Punggol East)补选前一晚,一位与政府有连繫的新加坡长辈,也没有信心预测选举结果。结果,工人党候选人的得票率,意外地高于人民行动党超过10%,当时有学者形容,结果犹如执政党的火警警号,不再只是wake up call。而在这场选举前,执政党已在努力改善形象,例如在2012年开始筹办「全国对话」(Our Singapore Conversation),令民众就往后的国家发展方向与政策细节,有更多发言权。即便如此,政府在2013年推出建议引入更多外来人口的人口白皮书之后,还是触发了当时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示威。

大选尘埃落定之后,马上有新加坡网民发现一篇发表于八月中、预测相当准确的文章(注二:TRE- PAP will do very well this election),指今届大选执政党有很大机会取得比2011年大选好的成绩。文中列举的芸芸因素中,比较值得留意的两个因素,与外围因素有关:一个是大马首相贪污丑闻、提醒了选民政府质素的重要性;二是经济大环境,随中国经济增速放慢而出现更多不稳变数。是以在此脉络下,李光耀因素与50週年国庆经常提到的执政党政绩,变得比很多人想像中重要。
国民保守 不愿冒险改革

其他媒体,其实也提过相类的因素。例如《金融时报》,提到新加坡值得观察的五点之一,是星国经济在放缓。竞选期间,新加坡报章Today亦有报导说,自2011年大选后,现在社会对政府的满意度相当高。不过由于新加坡政府禁止媒体在选举期间公佈任何选举民调,所以一般观察都从2011年大选以及2013年补选发展,乃至最近各选举活动与网上言论来留意选民动态,未必就会立即认定以上所述,就是具决定性的参考指标。大选结果反映的,是选民纵然对执政党有所不满,但在未来不稳的情况下,宁愿选择让有鲜明往绩、且近来已按民意压力修订政策的执政党带领国家、继续维持原有的党国关係,也不太愿意冒险让主张大动作改革(如削减国防开支、增加税收、推行最低工资等)的反对党增加议会内的影响力。这种思路其实很接近执政党以往积极灌输的「务实主义」(pragmatism)、「不要以国家前途作赌注」等意识形态;换句话说,即使历经2011年大选,这种国民保守性格其实没有出现多大变化。有新加坡友人在结果公佈后,便是按此国民性格理解,估计反对党空前受欢迎的造势大会,也是中间选民更积极支持执政党的一大推因。

细阅各区得票数字,会更容易理解选民的变向与取态。在不少选区,人民行动党都是以约30%-50%得票率差距,大胜反对党。工人党表现最好的选区,与人民行动党表现最好的选区得票率相差,达超过20%。

新加坡工人党支持者高举代表该党的「黄色铁锤」(美联社)
新加坡工人党支持者高举代表该党的「黄色铁锤」(美联社)

选前,《海峡时报》指有五个选区的战况很值得观察,这五个选区分别是:阿裕尼集选区(Aljunied GRC)、东海岸集选区(East CoastGRC)、凤山单选区Fengshan SMC、榜鹅东单选区(Punggol EastSMC)、麦波申单选区(Macpherson SMC)。这些选区有几点值得留意:

一、工人党的支持率在流失:

在榜鹅东,于2013年补选,原以超过10%得票率相差大胜人民行动党的工人党,今届得票率下跌约5%,人民行动党得票率则增加8%、以3%得票率相差胜出,但即使如此,这仍低于人民行动党2011年大选在此区胜选时的得票率差距(13%)。在阿裕尼,虽然工人党最终以近2%得票率相差险胜,但成绩比2011年的得票率低4%,不过仍然比2006年高7%。相比之下,工人党为时较长的票仓后港,成绩更令人关注。虽然工人党仍然以57.69%得票率,大胜人民行动党的42.31%,但表现仍继2011年大选之后,继续下滑,低于2006大选时的62.74%。不过纵观工人党各参选区,表现最好的仍然是后港,其次是阿裕尼;

二、凤山单选区:

这是新的选区,有传这是因2011年东海岸集选区执政党表现不好,而分割出来的选区。这区多数人住在政府组屋,最后人民行动党以近六成得票率,胜于工人党的42%;

三、东海岸集选区:

这区较为富裕,有近半人口居于私宅。2011年这是人民行动党表现最差的集选区.今届选举工人党的竞选队伍包括新人、社会系教授吴佩松(Daniel Goh),选前有不少人估计工人党在此区能有胜算,但结果以39.27%,落败于人民行动党的60.73%,且更低于工人党2011年在此区的得票率、但略高于2006年得票率约3%。

四、麦波申单选区

这同样是新选区,有九成人居于政府组屋。此区的人民行动党候选人陈佩玲(Tin Pei Ling),在2011年参选时,表现不断受新加坡民众讥笑。但在今次选举,在这区的三角战中,她取得65.8%得票率,远高于工人党的33.6%。
摆脱依赖 或比想像中长

总括而言,影响大选结果的因素,可以是外围经济因素、对执政党有利的制度因素、对执政党有利的制度因素(注三:例如选区划分,以及基层组织受执政党控制,且据说自2011年大选后,执政党更着重透过基层组织增加支持)、反对党的政治理念与宣传方式、新加坡人只爱求稳定的心态、人民行动党批评工人党实际管治能力不佳及各种恫吓策略凑效等。但这并不完全具说服力,因为这些因素,多少也在执政党受挫的2011年大选出现过。可以说,新加坡的选民并非完全抗拒权力制衡的概念,不过国家数十年来灌输的意识形态,其社会影响甚深,故此民众会尝试转而支持反对党,但在过程中,要摆脱历经李光耀强人时代之后、对现有执政党管治模式的依赖,并不容易。从这个角度看,外围政经氛围,是较具影响力的因素,因为选民大都是重实利的务实主义者。也许因缘际会之下,未来这些务实主义者会更为支持工人党empower your future这种较重视民间自理能力、非凡事依赖政府解决的政治理念,从而令反对党有更多生存空间,但这过程需要的时间,可能比很多人想像中长。

*作者为新加坡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硕士,着有《港英时代—英国殖民管治术》。原文刊于香港《明报》〈星期日生活〉,授权转载。

《新加坡文献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