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老虎 · 2015-06-14 · 来源：纸老虎
究竟是向左，还是向右?而希腊老百姓们也会接着做出他们的选择。
还是先从希腊的债务情况讲起吧
希腊的债务危机已经盘踞各大新闻头条好几年了，一般来说媒体搞一个大新闻出来，过一阵子基本上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了，唯独这个希腊的事情，这么久了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那么老虎君也跟个风，来具体讲讲希腊君的事。2月新上台的激进左翼联盟(SYRIZA)跟债权人的谈判持续了几个月依然没能找到解决方案。现在已是站在十字路口，必须要做出选择，是违约退欧履行竞选时的承诺，还是向债权人低头重返紧缩。
欧洲纸老虎们的债务问题老虎君已经讲了好几次了，从西班牙到英国，基本上对整个欧洲而言，债务都是个大问题。而希腊君以3210亿欧元、GDP180%的整体债务独占鳌头，其中有2400亿是跟欧盟、欧央行(ECB)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这所谓的“三驾马车”借的。这个三驾马车我们后面还要多次提到，先在这儿做个铺垫。
1977年以来希腊公共债务与GDP之比变化图(蓝)
应对债务的方法嘛，老虎君的忠实读者肯定已经倒背如流了：紧缩!降福利!私有化!不过在希腊这儿情况更绝，三驾马车几乎接管了希腊政府。2011年在三驾马车的直接干预之下，总理兼银行家帕帕季莫斯上台甚至连个选举都没有搞，这在希腊可是四十年来头一遭。
紧缩政策如火如荼地搞了五年，成功地把债务占GDP比从125%提高到了180%。什么情况?因为紧缩政策导致内需萎缩，GDP在同期下降了25%。分母小了债务比自然就上去了，是不是还是熟悉的味道?
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下，最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据估计，希腊现在有约四百万贫困人口，占人口总数一半。三分之一的儿童营养不良，四十万家庭没有收入，三分之一的工人月收入少于470欧元(约3270元人民币)。但最富有的那10%希腊人的财富却仍在增长!
谁欠的债谁来还?
紧缩政策的基础理论可以说是清晰明了，用人话简单概括就是谁欠的债谁来还。展开来讲就是，政府财政亏空是因为以前给老百姓发了太多福利，所以现在国家有难，大家应该勒紧裤腰带共渡难关了。
等等，希腊啥时候成高福利国家了?经济危机爆发前希腊的福利开支占GDP的20.6%，远低于欧盟平均水平(26.9%)，跟真正的北欧高福利国家动辄超过30%的占比更是挨不到一边儿去。和讯专栏作者高连奎就指出，在2011年以前的任何资料里都没有见过将希腊作为高福利国家的说法。希腊的福利开支绝大部分用于最基本的退休金，希腊的失业保险只能覆盖极少数失业人群，只有长期、不间断的失业者，才能申请失业救济金。可以说，希腊完全是“被福利”，所谓的“高福利”不过是债务危机以来为大搞紧缩而创造出来的说法。
那么这么多的债务到底是谁欠下的呢? 事实上，希腊的债务主要是在经济膨胀期间积累起来的。在那个年代，欧元区(包括希腊君)经济看起来欣欣向荣，借贷成本也非常低，法国和德国的资本大量借贷给希腊。在这些钱的掩护之下，政府把本该由资本家支付的工资和福利以赤字的形式英勇地承担了，反正最终还款人还是希腊的老百姓。于是，在那个资本狂欢的年代里，希腊的借款事实上转手成了资本家的利润、政客的高额工资和贿赂款，几乎立刻就流回到了瑞士、伦敦和巴黎的银行里。
你看，从上世纪80年代早期到今天，希腊大公司的税率从49%降到了20%。这还是合法的税收，要知道希腊可是逃税天堂哦。不要以为发达国家的财税体制就很严谨，财政危机爆发后，希腊媒体披露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全希腊登记的百万富翁只有6个人!一千万人的希腊只有6个百万富翁，这用脚趾头想想都不可能。另外，别忘了政府开支里还包括维稳和军费支出、神父工资、报价极高的公共项目、政府采购回扣等等。
而一直以来，希腊银行可希望希腊政府借贷了。为啥呢?因为银行们按照欧盟不到1%的贷款利率借来钱，然后再以3%的利率借给希腊政府和老百姓，而只交17%的税。哟嚯!希腊银行就这样在2000年到2009年间赚取了410亿欧元的利润，并拥有希腊政府30%的债务。但等到债务危机出现之后，银行们却得到了政府480亿的救助来减债，这笔钱则是希腊政府从欧洲金融稳定基金借来的。而银行们却不用从之前的利润以及危机期间持有的4300亿欧元存款中拿出一分一厘。看来对银行家来说，高风险貌似是个伪概念。
因此，谁欠的债谁来还，这句话说得简直太对了。只是，这绝对不应该让没有欠债的老百姓来还，而应该让富得流油的老板和政客们来还。这一点希腊的老百姓也是看明白了，近些年大规模的反紧缩运动简直是数也数不过来，总罢工都已经举行了超过30次。执政党换了一茬又一茬，思路却都换汤不换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SYRIZA上台了(提醒一下，是和独立希腊人党组成的联合政府)。
债务危机之下，希腊早年的低成本借贷也一去不复返，两年期国债利率超过100%
SYRIZA是个什么东西?
SYRIZA的全称叫做激进左翼联盟，是一个由希腊多个反对紧缩开支的左翼政党和独立人士组成的联盟。名字有点复杂但并不太重要，毕竟这么多年来希腊人民也是身经百战见的多了，之前的联合政府里也有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和民主左派党的参与，不还是一如既往地紧缩么。
而这一次SYRIZA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们一直以来以坚决反对紧缩的立场著名，并在竞选期间明确提出了反紧缩的整套方案，即塞萨洛尼基纲领(Thessaloniki program)。它主要涵盖了如何应对人道主义危机(即如何让希腊老百姓摆脱悲催的生活)、重新启动经济并建立税收公平、用国家计划创造就业、改革政治体系以深化民主(请不要按天朝思路对此进行联想)。里面包括了很多让老百姓拍手称快的具体内容，比如：立即增加政府投资;勾销大部分的公共债务;停止公共资产私有化;逐渐恢复工资和养老金;给最穷的30万家庭提供免费电力和食品;恢复751欧元最低工资标准;重启工资集体协商;等等。
其中很多目标和措施都相当不错。SYRIZA在上台以后也得到了民众巨大的支持。在二月的一次演说中，新任总理齐普拉斯激情洋溢地说道，“希腊不会再听从任何指挥，不再是那个每天听(三驾马车)说教并回家做功课的可怜虫了。希腊有自己的声音。”齐普拉斯的支持率于是蹭蹭地向上涨，当时72%的民众支持他对抗三驾马车。
SYRIZA在当选之初获得了巨大的支持
民主是什么，可以吃吗?
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塞萨洛尼基纲领的阿喀琉斯之踵：无论是创造就业、还是恢复工资什么的，都需要钱，而在希腊这样的经济形势下，钱到底从哪里来?纲领里预估初步实施需要120亿欧元的资金，而SYRIZA提出可以分别从打击逃税避税走私中获得一部分，然后从停止紧缩政策后的经济增长中再获得一部分，并且从欧洲金融稳定基金、欧盟国家战略参考框架中各要一些，最后还能期盼下被纳入欧元区QE项目。
其中最主要的部分——停止紧缩，必须建立在让债权人勾销部分债务的前提下。而这也是SYRIZA政府的主要目标。毕竟，希腊是GDP的1.8倍的债务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是绝无还清的可能的，甚至于还利息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SYRIZA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跟前任留下的债务划清界限。
SYRIZA这个如意算盘打的，真是不知道它是天真还是傻逼。欠了别人的钱，打算跑过去跟人说：“不好意思，你的钱俺不还了;顺便提一句，你能再借我一些吗?我这样就能好起来啦!我好，大家就好!……要知道，我可是希腊老百姓民主地选出来的哟!你们不是民主的标杆吗，快来尊重我们希腊人民的民主意愿吧!”
结果呢?还没开始加强税收就出现了资本外逃，股市什么的更是大幅震动。要掏资本家的口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齐普拉斯带着财政部长瓦鲁法基斯踌躅满志地游走于欧洲各国和三驾马车之间，希望得到债权人的支持。然而，不仅SYRIZA最初的设想(勾销债务)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就连把还债与GDP增长相挂钩这样的方案也没有得到债权人的认同。齐普拉斯被告知，是时候把竞选纲领放在一边了，现在该做的是继续实行原来的措施——紧缩!
欧洲议长舒尔茨则说的更直白，“SYRIZA必须认识到他们现在是希腊政府，而不是在竞选活动中的政党了”。换言之，民主选举也就是演给老百姓看看，开心就好，又不能当饭吃。选上来了到底怎么做，还是得听我们的，毕竟你欠了我们的钱、还想接着要救助款不是。
SYRIZA的死穴就这样被戳中了：不能勾销、没有资助，就不能停止紧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试图在三驾马车和选民之间寻找平衡，时而滑向妥协，时而又宣称会遵守选举承诺。但这两边可是完全对立的，根本没有平衡的可能性。
齐普拉斯非但没在三驾马车那里讨到任何好处，还不断走向妥协
二月协定是个什么东西?
游走了一圈没啥结果，还款日又近在眼前，于是2月20日希腊急急忙忙地与各国财务大臣们达成了一项短期救助协定。这项协定规定希腊将提交一份详细的“改革”清单来换取原先救助协定中的最后一笔价值72亿欧元的救助款，这笔钱将帮助希腊苟延馋喘到六月，也就是现在。
然而，按照这份协定的规定，希腊政府提出的“改革”方案必须经过“相关机构”的审核和批准，才能拿到这笔救助款。这个所谓的“相关机构”(“the institutions”)其实就是原先臭名昭著的“三驾马车”，只不过之前竞选时齐普拉斯喊“三驾马车的日子结束了!”喊得太响，现在要妥协也不能打脸打的太明显，所以现在跟债权人商量商量能不能换个好听点儿的名字。
因此说到底，二月协定中的所有改革项目都必须在“三驾马车”的严格监督之下进行。因而，任何会触及到债权人利益的反紧缩措施就几乎一定会被驳回。而且协定还规定，除非经过“三驾马车”的允许，希腊政府承诺不单方面改变政策和反转紧缩。原先塞萨洛尼基纲领中所说的“勾销部分债务并推迟剩余债务还款期限”更是被瓦鲁法基斯悄无声息地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一条在现在的协定中变成了“希腊将全部和按时还款”!
按照SYRIZA政府的说法，这一短期协定是用来解决燃眉之急，争取谈判时间的。可是，即便齐普拉斯做出了如此多的妥协，这项改革清单仍然直到现在都没能获得通过。也就是说，原本帮希腊续命到六月的钱还没拿到，六月却已经来临，遑论之后还有更多的死线到来。这几个月来双方扯皮的焦点主要在于养老金削减和增值税这两个问题上。齐普拉斯政府面临着党内左翼的压力和失去群众支持的风险，不愿意再轻易跨过这两条红线。
这样的情况下，早在四五月间希腊财政就已经是举步维艰。4月20日，希腊政府下达资本管制令，要求地方政府将现金储备汇集到希腊银行。原本在刚上台时一度叫停的比雷埃夫斯港私有化进程也重新启动。进入六月，希腊已经弹尽粮绝。6月5日，希腊向IMF提出申请，推迟了本应在当日偿还的3亿欧元IMF款项，并计划将六月到期的共计16亿欧元的四笔款项合并于月底偿还。这样一来，所有的生死抉择都被推到了六月底，妥协还是违约，SYRIZA届时必须做出选择。
摇摆的SYRIZA
可以说几个月来SYRIZA在债权人、群众和党内力量的三方压力之下几乎每天都在摇摆。相比于竞选时的承诺他们已经不断滑向妥协，现在他们的谈判目标基本可以总结为一个中心和两条“红线”。谈判的中心是所谓的“光荣妥协”(”honorable compromise”)，两条“红线”即前述的养老金和增值税。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之下，SYRIZA还时不时地产生能够说服债权人减债的幻想，又不断被现实所打击。
不断的摇摆也使得SYRIZA的支持率下降。三月初的民调就显示对政府持正面评价的民众比例从二月初的84%下降到了64%。而认同政府谈判策略的比例更是在五月中旬降到了35%。刚开始群众还愿意等等看齐普拉斯能得到怎样的谈判结果，能否坚守养老金、私有化等重要问题的底线。但这样的等待得到的却是失望。
民调显示认同政府谈判策略的比例(深色线)从二月时的72%下降到了五月的35%
SYRIZA党内的反对声音也不小，中央委员会有超过40%的成员对二月协定投了反对票。但是，这些反对派主要是在敦促SYRIZA领导人正视现实，抛弃幻想，却并没有动员群众的打算。
另外，右翼势力的反扑也是正在进行时。四月，数千矿工聚集于雅典游行示威，反对他们所在的金矿由于环境污染而被关闭。这次示威的背后组织者是控制着矿山的寡头Bobolas家族，其中的一位Leonidas Bobolas之前刚刚由于逃税数百万被抓。
向左走，向右走?
齐普拉斯纵有三头六臂，这六月底的IMF还款是肯定躲不过去了，这次必须要做出一个了断。
要分析SYRIZA可能的选项，首先必须明确几个问题。
第一， 还债是绝对没希望的。在目前的情况下，谈论经济复苏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就算停止紧缩，举目望望世界各国，就知道经济也一下子好不起来。3000多亿欧元的债务，相当于每个希腊人无论老小都欠了三万欧元，也意味着每年光是利息就有250多亿要还。按时还债意味着长达数十年的紧缩、衰退和赤贫。
第二， 债权人大发慈悲的可能性也几乎不存在。直到现在，SYRIZA的最优选择仍然是希望债权人做出让步。齐普拉斯为了这个理想已经跑断了腿，但得到的除了羞辱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了。
现在的情况下，债权人的态度非常明确，就是一分钱也不能少，他们在紧缩问题上的原则也没有做出任何退让。对于SYRIZA来说，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妥协继续紧缩，要么违约退欧。
其实希腊和“三驾马车”的谈判也是一种博弈。你别看债权人现在气定神闲，毫不退让，其实也只是看准了SYRIZA的软弱性。毕竟，虽然希腊经济总量只占欧元区的2%，但如果真的退出欧元区仍然会给欧元区带来不可计量的影响。欧央行和其他欧洲国家手握大量的希腊债券，一旦违约，这些坏账将给本就脆弱的欧元区经济带来灾难性后果。而且，德国队长看看自己一战后无力偿债最后恶性通胀的历史就知道，违约真心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说“三驾马车”其实也是在玩火，但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毕竟其他猪队友们也都在看，如果对希腊这边松了口，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爱尔兰这些国家自然也会要求平等对待。更可怕的是，这还会涨左翼政党和选他们上台的人民的士气，搞不好要来个席卷欧洲的革命风暴。
三驾马车其实也在玩火，稍有不慎倒下的希腊就可能一并推倒其他猪队友们
SYRIZA政府表示如果谈判仍然无法达成一致将考虑公投决定是否退欧。这有可能成为SYRIZA政府走向妥协和推卸责任的良方。毕竟，经过了四个月的扯皮和资产阶级的恐吓，群众的斗争热情已经消磨了不少。更何况，公投的可操作空间很大，退欧的选项在媒体的炒作下可能会变成混乱的同义词，而事实上的紧缩则成为稳定的化身。公投还可能通过强迫人们选择符号化的德拉克马和欧元，分化对于历史有不同看法的工人阶级。
而就算违约退欧，如果不实施激进的改革，希腊也不会就此好转。它将不得不重新启用本国货币德拉克马，这很可能导致与当年德国类似的恶性通胀。全世界经济都不好着呢，希腊君想原地满血复活，难度不要太大。
可以说，希腊君在资本主义的框架下已是走到绝境。即使经济出现一定的好转，老百姓也很难分到什么面包屑。当然了，这另一条道路——社会主义——也绝不平坦，禁运制裁国际孤立甚至军事干预神马的，绝对有得你受。但起码，在这条道路上，政府可以通过取消债务、清算银行和寡头财产来合理运用资金，通过理性的计划经济恢复生产、创造就业，通过合理的分配来消除贫困。而且，这也将给愤怒的欧洲民众、阿拉伯民众等等带来激励，从而通过逐渐走向激进的西班牙、埃及等国传播开。
只可惜，SYRIZA这个所谓的超级左派，说到底还是一个改良主义政党，根本看不到另一条道路的希望。但无论怎样，现在都是它做出选择的时候了：究竟是向左，还是向右?而希腊老百姓们也会接着做出他们的选择。
紧缩or退欧，SYRIZA必须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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