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晨雨:印度人民党何以再度崛起

  • 2014/05/25 14:03
  • 来源:南风窗

分9阶段、历时月余的印度人民院选举5月16日揭晓结果,印度人民党获胜,一个由印度人民党明星政客莫迪(Narendra Modi)领衔的新联合政府的轮廓也呼之欲出。作为印度两大全国性政党的国民大会党和印度人民党,为何未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两党制”,而更像是身处比例代表制下的“联合政治”中?拨开历史与现实的迷雾,会发现别样而丰富的印度政治生态,其中蕴育着印度特色的政党轮替进程。

印度人民党何以崛起

这次大选中,即便国大党主席索尼娅·甘地与儿子拉胡尔·甘地联袂发声,对纳伦德拉·莫迪创造的“古吉拉特邦模式”口诛笔伐,但64岁的莫迪还是带领已在野10年的印度人民党赢得大选。

印度人民党(简称印人党)的崛起,堪称世界政治史上的传奇。1980年代以来,印度出现一股强大的印度教复兴思潮。从“人民同盟”中分裂出的印人党,交替使用温和的政治策略和激进的印度教教派主义鼓动,自首次参加大选获得两个议席到1996年第四次参选获得160个议席,并临时组阁执政13天,仅用了12年时间。到了1998年,印人党全面获胜,得到25.6%的选票和182个人民院席位,领衔组阁,并赢得次年提前举行的大选,连续执政到2004年惜败给国大党。

1970年代以来国大党的衰落,为反对党的崛起提供了前提条件。更值得深思的是,在反对党如林的印度政坛,为何印人党能够领一时风骚?

在印度,约有83%的人口信仰由婆罗门教发展而来的印度教。当1979年伊朗革命以及苏联入侵阿富汗“刺激”伊斯兰世界原教旨主义高涨之际,占印度人口主体的印度教教徒,也越来越反对本国世俗政党对宗教少数族群的“姑息”政策。印人党1980年建立之初,为了摆脱“母体”人民同盟激进右翼的形象,曾提出民主和世俗主义等概念同国大党竞争,但这一转变却在1984年选举中折戟。之后,该党回到民族沙文主义立场,但用现代政治话语“包装”印度教特性,从而既区别于传统政治势力又迎合了印度教复兴思潮,在人民院选战中脱颖而出。

从偏隅北印度的一个地方性小党,成长为已执政6年的全国性大党,印人党跟各邦投机性势力的结盟策略功不可没。印度南部的喀拉拉邦、泰米尔纳德邦、安得拉邦,北部的北方邦、比哈尔邦、旁遮普邦、查谟-克什米尔邦、阿萨姆邦,都存在一些著名的地方党。1990年代,这些地方性政党挺进国会的趋势愈发明显,甚至在印人党1996年下台后作为第三支力量,组建了一度得到国大党从外围支持的“国阵”执政联盟。1998年大选中,国大党不屑于与地方党结盟,而印人党与一些致力于邦议会选举的地方党(如湿婆神军、泰卢固之乡党、全印安纳平等党)置换选举资源,同时积极拉拢人民院里的小党,终于组建起了相对稳定的联合政府。在这个联合政府第二年破裂时,国大党仍不愿接手组建联合政府,而宁愿选择提前大选,结果给了印人党一个难得的5年执政期。

2004年大选中,因执政期间经济成就“大放光芒”而轻敌,并在北方邦、泰米尔纳德邦选错了地方盟友的印人党,以微弱劣势输给了国大党。这回国大党抛弃了不订立盟党政策,让出不少内阁职位组建了联合政府,并在5年后换了一批盟党(如将印共派系换成地方民粹势力),继续执政至今。不过,国大党在前两次大选中的得票率均不到30%;等到辛格总理年逾八旬之后,改革进程屡受挫折,反腐运动劳而无获,通胀问题悬而未决,国大党更是散发着垂暮之气。2013年12月,国大党在印度北方四地的邦级议会选举中惨败,预示着风水又转回了印度人民党这边。

“神奇莫迪”的软肋

诚然,印度人民党的崛起,与印度教徒的自我意识日增、地方性党派侵蚀国大党的地盘等因素休戚相关,但也离不开3个精英人物的引领作用。

首先是阿德瓦尼。1990年,在阿德瓦尼领导下,印度教民族主义分子从索姆纳特神庙出发,远征《罗摩衍那》主人公罗摩神出生的圣地阿逾陀。这次远征改变了印度政治生态。1992年12月6日,15万印度教徒高呼着“罗摩神胜利”口号,突破数千警察布置的警戒线,捣毁了古老的巴布里清真寺,引发了印度各地的宗教暴力事件,导致2000多人死亡,却树立了印人党强势挑战国大党的形象。阿德瓦尼是2009年的印人党总理候选人,也是如今推出莫迪的幕后操盘者。

瓦杰帕伊是印人党的又一张王牌。早在1941年,他就参加了印度教教派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一度短暂参加过国大党,后在“人民同盟”中担任要职。在人民党(该党1977年组建了德赛领导的联合政府,两年后瓦解)和印人党的组建中,他都是元老级人物。身为诗人的瓦杰帕伊,三度出任总理,任内进行了1998年印度核试验,并不顾印度教崇尚节俭、推崇家庭与社区内分配财富的传统,积极推进印度经济私有化和市场化,扶植高新技术产业,大量吸引外资,深化财政金融改革,一举奠定了印度“金砖四国”的地位,被誉为“尼赫鲁第二”。

印人党的第三个政治明星是莫迪。作为抓绒工的儿子,莫迪年轻时在“联合家庭”、“全印学生联盟”、“国民志愿服务团”等多个社团中表现抢眼。在主政古吉拉特邦的13年中,莫迪大刀阔斧削减繁文缛节,大力修缮基础设施,举办一年一度的投资者峰会。他甚至亲自到中国、日本和新加坡推销古吉拉特邦的投资环境,吸引福特、铃木等外企落户。2001~2012年,这个紧邻巴基斯坦的沿海邦年均经济增速在10%以上,被誉为“印度的广东”。2012年,印度东部和北部遭遇了波及6亿人的大停电,古吉拉特邦是全国唯一能保证常年持续供电的地区。如今的古吉拉特,是印度最富裕的邦之一,行政效率远超印度各地。莫迪在大选中打出了一句口号:“等我当上总理,印度就跟古吉拉特邦一样。”

2012年3月,屡屡被评为印度最佳首席部长的莫迪,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封面。一些商业巨头将其称作“人中之主、王中之王”,投资者将其看作经济引擎。他的演讲,听众常常爆满,甚至要靠门票来限制参加集会的人数。起家于印度教中、高种姓阶层的印人党,由于推举低种姓出身的莫迪担任总理,支持率也水涨船高,甚至夸口将组建一个“30多年来最稳定和强有力的政府”。

当然,印人党和“神奇莫迪”也有软肋,民族主义色彩过浓就是“命门”。2002年,因为59名印度教朝圣者在列车上被杀,古吉拉特邦商业城市艾哈迈达巴德及其周围村镇的印度教徒与穆斯林陷入仇杀,至少1000人丧生。时任该邦首席部长的莫迪,被指控放任乃至煽动了那次大屠杀,为此上了西方国家的签证黑名单。尽管去年印度最高法院派出特别调查组,还了莫迪“清白之身”,但许多人仍抱以犹疑。今年4月,包括《撒旦诗篇》作者拉什迪在内的十几名印度知名艺术家和学者联合给英国《卫报》写信,对莫迪当选印度总理的趋势表示深切忧虑,认为一个宗教强硬派、内心潜藏独裁意识的人,对印度未来“凶多吉少”。目前,包括美国、英国在内的多国仍拒绝给莫迪发放签证。

裂变的尼赫鲁-甘地王朝

与莫迪的高人气相比,尼赫鲁-甘地家族的第四代传人、44岁的国大党副主席拉胡尔·甘地只能甘拜下风。不仅如此,尼赫鲁-甘地家族(此称呼缘于尼赫鲁女儿英迪拉嫁给了平民费罗兹·甘地,无关圣雄甘地)也遭遇了内部分裂。这种分裂与国民大会党作为“大帐篷”式政党在历史上的屡次分裂,遥相呼应。

印度国大党的历史可追溯到1885年,因为过于松散且不完善的组织形式,该党在建立之初就屡次上演内讧、分裂。从1920年代的自治党,到1930年代的社会党,再到1940年代的前进集团等,都是从国大党分裂出来的。印度1947年独立后不久,圣雄甘地曾建议国大党自行解散,或改建成某种社会服务机构,而不应成为议会党和执政党。只是在尼赫鲁等人坚持下,这个组织才保留下来。在尼赫鲁执政时期,国大党以缔造共和国之功渗透到全国各地,控制各级政权,并愈发突出领袖个人。但“帐篷党”等特性也决定了,在国大党内部隐蔽的分裂种子,只要遇到合适的温度和水分,就会诞生出一株株新的“生命体”。

1964年尼赫鲁逝世后,将国大党凝聚在一起的粘合剂消失了。尽管接任的夏斯特里展示了强有力的手腕,但执政区区两年就逝世了。接下来的国大党各派间难以形成共识,看上去羸弱的尼赫鲁女儿英迪拉·甘地,成为最好的妥协选择。事后证明,“傀儡计划”并不如意,英迪拉堪称印度铁娘子。她惯于用1950年印度宪法规定的“紧急状态”解散反对党的邦政府,以此解除对国大党的威胁。随着英迪拉权力欲望的扩张,1975年她甚至对联邦政府也采取了“紧急状态”,逮捕反对党领袖,停止公民基本权利,取缔一些反对党,实行严格新闻检查,由此失去民心,导致1977年3月提前大选失利,加剧了党内分裂。从1969年到1979年,国大党3次分裂,出现了尼贾林加帕为首的组织派和雷迪为首的正统派(或称社会主义派)等旁支。尽管国大党(英迪拉派)被宣布为正统,却也实力大损。

1984年英迪拉被锡克教保镖刺死后,长子拉吉夫·甘地当选印度总理。1989年拉吉夫连任失败,两年后更被斯里兰卡叛乱分子炸死。这一牺牲换来了国大党纳拉辛哈·拉奥政府的5年执政期。之后,拉吉夫的遗孀索尼娅·甘地于1997年加入国大党,次年出任党主席,6年后带领国大党再次赢得大选,却因外国人出身惹非议,无奈中将总理职位让给曼莫汉·辛格。这对“尼赫鲁-甘地王朝”来说,是个缺憾。

更大的缺憾是,尼赫鲁-甘地家族早在交棒第三代时就出现了分裂,并延续到第四代。当初,如果不是次子桑贾伊在一次空难中身亡,英迪拉的接班人不会是长子拉吉夫。桑贾伊的遗孀梅纳卡,因权力继承问题与家族关系严重恶化,出走成立了自己的政党,后又成为瓦杰帕伊政府的环境和森林国务部长。2004年,梅纳卡和儿子瓦伦先后加入印人党。去年3月,33岁的瓦伦被印度人民党推举为总书记时,大他10岁的堂兄拉胡尔刚刚从国大党总书记一职转任国大党副主席。由于捏着瓦伦这张王牌,印人党化解了拉胡尔兄妹的魅力攻势,且通过瓦伦之口对国大党发起反攻。前不久,瓦伦的母亲梅纳卡批评拉胡尔的母亲索尼娅“没带一分钱嫁妆”就进入这个家族,而拉胡尔的妹妹普丽扬卡则呼吁瓦伦所在选区的选民不要给她的这位堂弟投票。在这场复杂的政治角力中,尼赫鲁-甘地家族本身也将走向更深的分裂。

地方政党新一轮选边

历史上的印度,长期处于外族入侵和诸侯纷争的分裂局面中,未能建立起强大的中央集权统治。国大党领导印度独立后,也无法压制国内根深蒂固的地区意识、种族意识和语言意识。随着时代变迁,国大党在民族独立中的贡献与声望、印度人对尼赫鲁等国大党领袖的崇敬等资源逐渐耗竭,作为国大党三大意识形态支柱的世俗民族主义、甘地主义和尼赫鲁社会主义思想体系也开始垮塌。伴随着国大党走向衰落,印人党和一批地区性政党开始崛起。在1999年前的10年中,印度存在过8届联邦政府,其中由国大党组建的只有拉吉夫·甘地政府和纳拉辛哈·拉奥政府。

最近10年,曼莫汉·辛格两度领衔组建多党联合政府。上届大选中,国大党与草根国大党、平等党、民族主义者大会党、波多人民阵线、贾坎德解放阵线、穆斯林联盟等组成“团结进步联盟”,击败了由印人党、人民党联合派、湿婆神军、全国民众党、锡克教政党、TRS党等组成的“全国民主联盟”。由于方方面面都要照顾,辛格内阁重经验、资历,成员的平均年龄越来越大。而索尼娅安排的接班梯队年龄又过小。政敌们出言讽刺,今日之国大党不过是“老人党”和“小孩党”。为确保拉胡尔政治利益最大化,国大党使出了浑身解数。今年年初,印人党就已推举莫迪为总理候选人,但国大党却决定,开票之前不推举总理候选人,只是由副主席拉胡尔负责选举事宜,以免这次败选影响拉胡尔的前程。

值得注意的是,曼莫汉·辛格第二任期内,印度地方政治进入新一轮活跃期。在人口多达2亿的北方邦,老牌政党“社会主义党”东山再起,击败“贱民女王”玛雅瓦蒂领导的大众社会党;在西孟加拉邦,玛玛塔·班纳吉1998年创建的草根国大党挑落长期执政的印共(马);在泰米尔纳德邦,贾亚拉丽塔的“全印安纳平等党”又一次与老牌政党“平等党”实现轮流坐庄;在涵盖首都在内的德里地区选举中,2012年全民反腐运动中诞生的“平民党”击败国大党。这种邦议会选举的不稳定状态也会延续到人民院选举中,给两大全国性政党选择盟党带来变数。

印人党成为人民院第一大党胜利在望,但若其领导下的集合诸多边缘小党的“全国民主联盟”不能取得过半数(272席)以上议席,就需要从左翼居多的地方实力派中挑选新盟友。“地方政坛三女杰”中,贾亚拉丽塔和玛雅瓦蒂已公开表示不会和莫迪结盟,玛玛塔·班纳吉此前与国大党合作不愉快,但其反对外资过多进入的立场也与莫迪不投缘。平民党的领袖克吉利瓦,曾被认为是仅次于莫迪的受欢迎总理人选,是莫迪志在争取的肃贪帮手。而包括社会主义党、印共(马)在内十余党的“第三势力”联盟,其中或有政党愿意在选后重新选边站。

为改善在印度穆斯林中的口碑,莫迪在竞选时表示:“我们还是先解决厕所的问题,然后再谈庙宇的事情。”主政古吉拉特邦时,为了修建道路,他不顾政治盟友和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的反对,连拆120余座规模较小的印度教神庙。不乏学者怀疑,当年莫迪对骚乱事件的放纵,或许只是一场政治投机,现实主义的执政理念才是他的底色。事实上,他已成功吸引一部分穆斯林选民支持,“宿敌”巴基斯坦方面甚至对他的胜选,表示善意欢迎。

印度选举政治往往受“反当权者”效应影响,从政治理论上看,两党制也许会在印度显出雏形。但地方性党派的成长,让印度民主政治呈现出“嵌套博弈”的景象,推动着印度党派制度和联邦结构持续演进和调整,这也是政党政治成熟的必由之路。在剧烈搅动翻腾的印度政坛,伴随政党“分裂”和“联合”的洪流,“尼赫鲁-甘地王朝”正渐离人们视线,成为一抹余晖,一个不无落寞的身影。

责任编辑:未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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