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霸权、华人霸权与威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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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保•

《当今大马》2013年11月27日 傍晚6点00分

【时政】一笔之力

一般上,我们都会认同马来霸权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却鲜少反过来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即存在着一种长期被我们忽略的“华人霸权”?

这个问题牵涉到族群政治、民族主义的范畴。限于客观因素,无法在此全面展开论述,故此必须做出限定:首先,必须说明,本文不是对族群政治合法化叙事的全盘讨论。其次,下文将提到的“威胁论”亦非马来民族主义的所有内容。

马来右派延续殖民论述

“华人霸权”这样的一种提法(尽管并非用这个词汇),一般上出现在右派马来民族主义者的威胁论中。他们认为,华人作为外来者,在本邦实行经济殖民,因此若要保护自己的权益,就必须确保马来人大团结。

在这情况下,政治的竞争一般上不被鼓励,因为会破坏团结。所以,只能把捍卫马来人权益的责任交给一个政党垄断。巫统作为掌权者,被建构为争取国家独立的英雄,因而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

在此,我们看到了一个跟殖民者几乎一模一样的操作方式:殖民者从中国引进华人来应付劳动力的需求。为了稳定本身的权力,殖民者在华人与马来人之间制造分裂。他们把华人与马来人安放在敌对的位置上:华人是外来者,马来人是土地之子;并指出马来人天生懒散、能力欠佳,无法与华人竞争,因此马来人需要殖民者的保卫。

这两种论述的一致性,说明右派马来民族主义者/巫统继承了殖民者在国家独立之后留下的政治遗产,即族群政体,它包括了制度的建立、政策的实施、族群政治合法化叙事的再建构等等。

解除族群合法化叙事

我们无法轻易解决合法化叙事、制度与政策的因果性问题,而只能指出当中的结构:族群政体的结构,背后必然有一套合法化叙事,而这叙事的其中一个面向,就是前述所提的“威胁论”。

萨义德在《东方主义》指出,西方对东方的再现(背后往往是欧洲中心主义,对东方有着严重的刻板印象与错误认知),借着其科学、武力的强势,让东方人内化了西方对东方的再现,从而影响他们对自我的认知。由此来看,知识的作用力对于心理层面(自我认知)以及制度、政策的制定,起着重大的影响。

故此,要解决国内族群政治问题,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而其中一个就是针对殖民地的族群叙事进行去除合法化,而这也是许多后殖民理论家对前殖民地的“去殖民化”所关心的课题。

华人威胁论框限华社

按照华社的自我认知,以及就历史而言,“华人霸权”威胁论是站不住脚的。例如,被视为华人欲夺取马来政权的马来亚共产党,尽管华人色彩浓厚,但其党内也有不少马来人。尤其是,在历史上,马来马共在马来左翼运动中扮演着一定的角色,例如马来亚马来国民党的创立;又或者,致使马来左翼人士,从原本的马来人国家想象转向包括其他族群在内的国家想象,马共都有着重大贡献。

而马共的国家想象,绝非以替代殖民者位置为目的,而是一种跨族的反殖民斗争。回看历史,恰恰是“华人霸权”威胁论在马来社会起作用,成为当年马共其中一个阻难。

尽管出自殖民者之手的“华人霸权”威胁论,在事实上并不成立,但却对独立后马来西亚政治发展造成巨大破坏。其中一个情况是,由于族群危机感使然,“族群团结”成为重要的政治意识形态,从而把其他政治思想、理念,乃至普世价值,统统扫出国门。而这种以“团结”为意识形态的作为,同样地也影响了华社。

族群政体合法化叙事之一的“华人霸权”论述,必然在实际层面与心理层面对华社造成威胁与伤害,后者对此的反应是,按照经验与想象来建构“马来霸权”论述,把他者身份明确化、具体化之后,再制定相关回应策略。

于是“华人大团结”的呼声出现了。我们对每次大选后都会有人重提“华人大团结”并不会感到奇怪,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有效地对抗马来霸权。这种做法直至80年代中期,林晃昇提出“两个阵线”之后,才失去号召力。

华人成为“感时忧族”

威胁论不仅仅扫荡掉政治理念、思想,也导致了一种本质主义式的族群自我认知。就华社而言,本质主义除了源自威胁论,其另一个源头来自20世纪中国民族主义。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面对内忧外患,经过了器物、制度、思想的几个层次的改革,踏上现代化之路。在这过程中,“感时忧国”是当时中国人的时代精神。中国在政治、文化上的现代化的影响力波及新马一带,并通过华社三宝(即华团、华校和华文报)把原本的方言群体认同,变成华侨认同。华侨开始积极参与中国的政治改革,展现他们的“感时忧国”,却也压抑了仍处于幼苗阶段的本土认同。

中日战争期间,华侨意识高涨,以致殖民者不得不干预当时的罢买日货运动。随即日军入侵马来亚,经过三年八个月的惨痛岁月,日军败走,殖民者重返马来亚。此时,独立呼声成为主流政治诉求,本土意识抬头,华侨身份顺势转向华人身份。放弃中国国籍之后,华人面对的是本身的文化、政治权利如何能够在新兴国家中获得保障与延续。

从50年代起,历经殖民者、联盟乃至此后的国阵主政时代,华人权益不断遭到侵蚀。于是,战前响应中国的政治民族主义,转向文化民族主义。当年的“感时忧国”,也变成了“感时忧族”。

“感时忧族”促使大团结成为主流声音,除了前述提及的把他者形象具体化,亦对“华人”身份的诠释加强了其规范作用,对华社内部的多元化造成冲击。最显著的例子,无疑是峇峇华人社会在战后民族主义浪潮中逐渐萎缩。

制度性诉求不如身份认同

以下进一步检视华侨与华人身份的问题。它们有着几个不同的内涵。首先,国籍身份不同了。其次,身份建构的“他者”从帝国主义转变成了马来民族主义。而这样的变化,也意味着华人的思考模式,从政治为主、文化为次(后者为前者服务),转向了文化为主、政治为次(政治的制度性吁求始终不如文化的身份认同召唤来得有力与狐媚,华人大团结呼声成为主旋律)。

进一步说,文化民族主义转向,有个更为重要的变化,即在过去的身份认同建构,马来人处于一个不明确/不显著的位置,但是在独立之后,马来人的他者身份如被拉长的影子,笼罩着华人的思考。

由此,身份认同从过去的华侨身份在政治、文化上与西方现代性的纠葛(中国人如何跟现代性衔接),变成了华人身份在文化上与马来人的纠葛(划清彼此界限)。而后者的身份论述的逻辑就是:华人不是马来人。

这样的思考方式,存在几个问题。首先,在华侨身份建构上,与五四以来的传统大致相似,缺乏对“现代性等于西化”的有力反思。意即,尽管彼时反帝国主义的情绪激昂,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如儒家思想的认知,大致上是内化了西方观点,视之为落伍、封建的。

其次,在确立了华人身份后,人们把原本就缺乏反思的“现代性等于西化”的命题,收进冷藏柜里不去想它,转身集中精力解决马来霸权。实际上,西方现代性的反思与马来霸权的命题,是有着内在联系的。

举个简单例子,“种族”这个概念是西方殖民者带来这片土地的。再来,“单一民族国家有利国家发展”的迷思,其实也是西方工业化后总结而来的经验。如果我们无法勘破此中症结,则无论我们如何兜转,最终仍然在同一个地盘内玩着同一套规则的游戏。

解开“华人不是马来人”思维

因此,我们如何从这一套游戏规则中找到突破,也就意味着我们如何从族群政体中启动去合法化程序。而对“华人不是马来人”思维的批判,以解放已被僵化的身份论述,将是其中一个族群政治的突围缺口。

“华人不是马来人”的思维,其实就是:将一切被视为是马来人的,都定义为非华人的。因此,伊斯兰教被视为是马来人的宗教,那么就不可以是华人宗教。任何皈依伊斯兰教的华人,他们都不是华人,如果是华人,那也是投机分子、可恶的汉奸。如此一来,对多元文化的华人身份形成了压迫。而我们对自己的身份论述窄化到完全由他者来决定的结果是,缺乏自我的能动性,限制我们发展的可能性。

必须一提的是,这样的一种思维,不仅仅是华人如此,也包括了马来人(马来人不是华人、不是西方人、不是非穆斯林……)。为何会如此?答案很简单:因为无论是右翼马来民族主义者的“华人霸权”论述(这在事实上不成立),或是华社的“马来霸权”论述(在此且不论它在事实上是否成立),都是源自于同一套被威胁感,一种受害者意识。

于是,在整个国内政治中,其中一个经常被忽略的受害者,正好是处于两个争着自认为是受害者的群体之间的弱势。

2010年,华研举办的“迈向包容的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研讨会上,王乐丽(Rosey Wang Ma)发表论文时,与现场观众分享她女儿与老师的一次简短交谈。王是穆斯林,她的女儿在吉隆坡一间小学上课,对话是这样的:

——你是回教徒?你父亲是马来人吗?
——不是。
——那你妈妈是马来人了?
——也不是。 ——那你怎么是马来人呢?

这样的对话,让人印象深刻,深刻得心疼。

吴小保,博大外文系中文组毕业,目前是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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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要闻精选/马来霸权、华人霸权与威胁论.txt · 上一次变更: 2013/11/27 03:03 通过 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