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荣:亲访缅甸–自相残杀的民主

张翠容 · 2015-12-29 · 来源:《周末画报》

位于缅甸西部的若开邦,在缅甸大选过后一直外弛内张。当地的国际救援组织不敢松懈,他们恐怕以佛教徒为主的民族党ANP上台后,会再度与他们不认同的罗兴亚族穆斯林发生矛盾事件。事实上,自2012年两个族群出现血腥冲突,罗兴亚族受隔离至今,此种情况一直为国际社会所诟病,并且成为缅甸民主进程中难解的结。

作者简介:行过烽火大地的香港资深战地女记者,世界新闻工作者中鲜有的女性战地记者、女性国际问题观察家,能糅合东方女性特有的细腻以及国际观察家应有的敏锐来洞悉世界大事;自一九九八年开始,经常背着行囊,只身游走在国际边沿的第三世界,采访过的国际大事件有: 印度尼西亚民主化进程 柬埔寨红色高棉解除武装 东帝汶独立公投 科索沃危机 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的最后岁月 巴以地区冲突 伊拉克战争 拉丁美洲新世纪革命等

位于缅甸西部的若开邦 (Rakhine State) ,在缅甸大选过后一直外弛内张。当地的国际救援组织不敢松懈,他们恐怕以佛教徒为主的民族党 ANP (Arakan National Party) 上台后,会再度与他们不认同的罗兴亚族穆斯林发生矛盾事件。事实上,自2012年两个族群出现血腥冲突,罗兴亚族(Rohingya) 受隔离至今,此种情况一直为国际社会所诟病,并且成为缅甸民主进程中难解的结。

被遗忘的实兑:非理性仇恨

大选后,我专程从仰光飞往若开邦首府实兑 (Sittwe) ,了解当地情况。正当全国民主联盟 (NLD) 为选举胜利而庆祝之际,怎知却在实兑全军覆没,他们甚至没有在实兑设办事处,连昂山素季也从未踏足此地。人在若开邦,无法不感受到这似乎是另一个缅甸。

事实上,英治前若开邦曾为一个独立王国,历史记载繁盛一时,可惜到了18世纪被缅族吞并,宗教主要为南传佛教。但由于前国王曾经在邻近的孟加拉苏丹国避难,加上自古以来与孟加拉国经商频繁,更何况大家受英国殖民统治期间,根本就没有国界,人民自由往来。因此这里自然形成一定规模的穆斯林小区,也成为缅甸全国穆斯林最多的地区,约有一百万,以罗兴亚族为主。

二战殖民结束后,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缅甸纷纷独立。而在缅甸的罗兴亚族,一直被视为来自孟加拉国的移民,但有人类学家指出,他们其实是于公元几世纪时便出现在中亚与阿拉伯地区的混血民族,迁徙至若开邦已有百年以上。

无论如何,缅甸政府否认他们作为一个本土族群的地位,无法享有公民权利,他们唯有退缩到自己的伊斯兰世界,逐渐与周边佛教民族文化形成心理隔绝,为日后族群矛盾埋下伏线。

经过一小时的机程后,我终于来到闻名已久的实兑,机场十分简陋,前来的外国人不是记者便是人道组织成员,游客甚少。虽然酒店以旅游季节为由大幅提高客房价钱,但我也只能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入住。

若开邦是缅甸第二穷的邦,接近80%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下。作为首府的实兑也好不到哪里去,到处都是破落村庄,不平的道路,沙尘滚滚。不过最令我不安的是,这里的民族党高举排斥异己的“旗帜”。选举期间,他们大呼:“爱我们的族群”、“爱我们的血统”。

  我在这里说话也必须小心翼翼,你不能提“罗兴亚”这一族群名称,因为他们认为是伪造的;也不要说穆斯林,应指孟加拉国移民,加上“非法”二字更好,那么,当地人便很愿意和你说话。他们会告诉你很多故事,但其中有不少是谣言。

例如在2012年,有人传出一名佛教徒少女被三个穆斯林强奸及碎尸,大家未查清楚便起哄,爆发暴动。虽有很多图片流传,但其实直到现在,真相仍是个谜。当我到访一条村庄,村民向我说,一个月前他们村庄主要的一条河给穆斯林偷偷下毒了,整条村的人因此不敢使用河水。证据呢?没有。一位民间族群协调小组发言人向我表示,若开邦教育水平低下,的确非常需要普及科学与理性的教育,而他们的工作也主要针对这方面展开。

群众盲目,乃由于无知,容易给煽动起内心的恐惧和仇恨。我在很多地方见证过宗教和种族之间的仇杀,挑拨者只要散播威胁论,即某一族群对另一族群具有威胁,再以偏概全列举出似是而非的证据,人们便会产生一种非理性的情绪,觉得非要消灭对方才能解除威胁。怎样消灭呢?严重的是屠杀,较普遍的是把对方驱赶出自己的生活范围,直至见不到他们,那惶恐者便可以安居了。

探访罗兴亚族隔离营

因此,罗兴亚族穆斯林受到隔离。我随其他外国记者前往探访隔离营,但在探访前必须取得许可证。在一重又一重的检查站上,守卫细心检查来访者的证件。来接待我的是一名罗兴亚族青年,他为我充当翻译。他告诉我,2012年冲突前,他原本是一名大学生,念工程,怎知一场暴动,他家被一把火烧毁,他和家人被送到隔离营至今,而他也被迫休学,父母失去工作,仅靠积蓄和人道救援度日。

后来我又认识另一位罗兴亚人,他已60多岁,曾学习法律,亦多次受政治打压进出牢狱,被送入隔离营之前,他在一救援组织任行政人员。隔离营生活苦不堪言,让人十分沮丧。他把唯一希望寄托在昂山素季身上,期待她取得权力后,可为他们落实再安置计划。

我问他有否对昂山素季的沉默感到失望?他说:“不会。我理解她,当她仍未拥有权力时,说什么都没有用,倒不如不说。现在她的党大胜,我很高兴,相信她会为民族团结出一份力。”

在隔离营,有不少物资来自国际人道组织,实兑的居民因此认为人道组织偏帮罗兴亚人,对这些组织十分敌视。他们说,这里也有很多贫穷的佛教徒居民,为何人道组织只援助隔离营?其后人道组织得要兼顾两个族群的需要,以平息当地居民的抱怨。

  隔离营其实不是一个营。实兑地方政府把一个地方圈出来,设检查站、围墙、铁丝网,在里面的罗兴亚人不得外出,成年人失去原来的工作,小孩没法上学,他们甚至缺乏粮食及医疗照顾,婴儿夭折率奇高。不过,依我在隔离营所见,也不尽是穷人,有少部分较幸运者获海外亲友汇款接济。蛇头看中这一发财机会,游说他们付钱,冒险以海路逃往他乡,遂导致今年四、五月期间发生大批罗兴亚船民葬身大海的人道灾难。

隔离营的存在除了令人蛇活动活跃外,亦使得潜藏在孟加拉国、巴基斯坦的极端伊斯兰组织借机向绝望的罗兴亚人传播极端思想。缅甸这种隔离政策已被指非常不智,族群和谐成为这个新生民主国家的首要任务,其实昂山素季曾提出促进族群团结、不要以大欺小的建议,但随后招致猛烈批评,自此她不敢再出声。

宗教纯正性与殖民遗患

一次,我与一位当地店铺老板谈到NLD,他指NLD是个伊斯兰政党,他们不欢迎昂山素季,把我吓了一跳。老板认为他们没有为若开邦说话,保持沉默即默许穆斯林欺凌若开邦的佛教徒。

从若开邦佛教徒的角度来看,罗兴亚人非法来到若开邦,生养众多,图谋“占领”若开邦。为何他们对此深信不疑?这与军政府政策不无关系。

2007年,缅甸军政府因取消燃油补贴,导致油价上涨,公交车收费涨价,让生活困苦的缅甸民众更陷困境,引发连场示威,过万名僧侣加入抗议行动,突然声势浩大,被称为“番红花革命”(Saffron Revolution),最后却不幸遭血腥镇压。大部分示威僧侣不是被逮捕,便是逃亡到泰国去,一片风声鹤唳。

全缅僧侣共50万人,比45万的军队人数还要多,加上僧侣对群众有感召力,军方深知不能长期与他们为敌,最后转为怀柔策略。当被囚禁的僧侣陆续给释放出来,军政府向一无所依的他们提供援助。在仰光,一位曾参加2007年示威的僧侣对我说,有政府人员游说他们成立护教组织,政府背后出资,他们护教之余又可每月领工资,甚是吸引。

因此,自2010年开始,佛教界护教组织如雨后春笋,最令人触目的是“969运动”,僧侣被诱导关注缅甸佛教国家的纯正性。与此同时,政府不断散播消息,国内佛教界正面临伊斯兰的威胁,矛头直指西部的罗兴亚人。

一种阴谋论是这样说的:根本就没有罗兴亚族,他们其实是从孟加拉国非法偷渡到缅甸的孟加拉国穆斯林,他们背后受更大势力指使,编出他们在缅甸的根,目的是要吞并缅甸,消灭佛教。本来要声讨军政府的僧侣,现在转而去护教,眼前有了新的敌人。

另一方面,英治殖民时代亦为缅甸埋下族群矛盾的种子。一位缅甸人类历史学教授告诉我,过去外界总按缅甸的官方统计数字,以为缅甸确认的民族有135个之多。但这个统计是早在1921年做出来的,一直没有更新。去年政府完成人口普查,但要等大选过后才公布。

1921年的缅甸,仍在英国殖民统治下。当时缅甸原住民在不同的地方,说着不同的方言,但不表示他们属不同民族,只是殖民者硬要以民族把他们分类。换言之,殖民者在缅甸创造出了好些民族名称。

有趣的是,早年在缅甸一带传教的西方传教士,在这方面也“贡献良多”。他们走到偏远的地方,遇上不一样长相和说着别的方言的人,便为他们冠名;更甚者如有夫妇来自两个族群A和B,生出来的子女,传教士竟视他们为一个新族群叫AB,如此类推,使得缅甸族群变得特别多。当有了你与我的分别,纷争便来了。愈多的分别,纷争便愈多,团结更渺茫。

换言之,英国殖民者走了,留下各民族自相残杀,这是不少前殖民地的众生相。在其它处于民主转型的地方,例如北非和东南亚,鲜见民主之利,却让复杂的内部问题犹如潘多拉盒子一打开便无法收拾,最常见的是族群矛盾涌现,宗教派系之间的斗争更是棘手。

缅甸能否以民主手段来解决族群、宗教之间的冲突,这正是新政府面临的一大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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