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兩制難在信了天主的,就不信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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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發表於時評)

「一國兩制」有多難?相信經過了香港這次的動盪之後,各方華人社會無論對此制度有何分歧看法,都應有一共識,即「一國兩制」的實現難度超乎想像。

「一國兩制」的古代用語叫做「羈縻」,在中國史書裡很常見,其概念白話說就是,只要你承認我的政治領導地位即可,其他一切隨君自理,我不干涉。在現實運作上,一般會搭配「朝貢制度」,這制度雖然表面上是附庸國向宗主國定前獻上厚禮以求和平相處,事實上是宗主國回贈比附庸國更多的禮物以求邊境無事,並求附庸國樂於朝貢。

古代的羈縻政策,確實使得天朝與「諸野」都能互利雙贏,但其所取得的和平共榮卻往往是短暫的,能維持50年禮尚往來就算很成功了。因此,「一國兩制」的「50年不變」是很有歷史眼光的,它不是長治久安的制度,而是劃出一個時空上的緩衝帶,慢工出細活地解決分歧。

羈縻制度的崩塌,通常有三種因素,其一是附庸國壯大了(或是宗主國衰弱了),天朝的回饋已不足維持雙贏。其二是另一個大國來搶附庸國了,而附庸國承受不住另一個天朝的威逼利誘,也就是兩個天朝的爭勝,現代流行詞彙即為「修昔底德陷阱」下的地緣政治變動。其三是附庸國把自己搞爛了,卻卸責到宗主國身上。

今天的中美爭端,勢必將成為未來史書裡的歷史大事件,而從最近的北約峰會閉幕聲明「中國是挑戰,不是威脅」可見,二戰後的國際秩序已然改變,北約裡的歐洲強國,含蓄地與美國劃清界線,轉而尋求一種有別於美國的方法,應對中國與俄羅斯。

換言之,美國想在歐洲拉幫結派修理亞洲大國的難度提高,恐將對亞洲小弟施加更大的壓力,以撐住大哥的顏面與實質利益。韓國現在的壓力有多大,已是顯而易見,東盟也不好過,日本亦是匍匐前進中。

這便使得「一國兩制」受到空前的挑戰,或著更精確地說,受到空前的威脅。

台灣排斥一國兩制的根源

美國對日韓的處理方式是「半羈縻」,抽掉其軍事主權 ; 對台灣,則因中國大陸之故,僅採取1/4羈縻,主要表現在思想價值上的禁錮。台灣對美國的軍事依賴,遠比不上思想膜拜。當思想成了信仰,接受另一種思想羈縻的可能性就很低。

簡單說,信了天主,佛祖就是異端。台灣有言論自由,卻沒有思想自由,沒有思想自由就談不上信任,這就是排斥一國兩制的根源,至少菁英階層是如此。至於庶民階層,掌握不了權力便無發言權。

本來西方菁英很難想像「一國兩制」,因為他們的歷史習性是殖民,而非羈縻,某種程度上他們是對的,因為不干涉你,支配你,要怎麼讓你效忠呢?後來他們有點懂了,「中國」自古就是一種概念,在此概念下有非常多元的族群與地方文化,相對地,「統一與融合」卻幾乎是一種信仰 ; 再者,社會的基本單元是家庭而非個人,因此政府是一種「家長」的存在,而非「僕人」,如此的政治社會結構,必然重視秩序,而非自由。

在多元環境裡想求秩序與統一,羈縻就是一種過渡性解決分歧的方法,絕不只是面子問題而已。

古代經驗告訴我們,羈縻政策的配套措施除了朝貢制度,還需要教化政策,簡言之,就是漢化,或是漢人族群在羈縻之地展開一定程度的「胡化」。漢化與胡化是雙向的文化融合,羈縻能否成功完成統一的任務,端視在思想價值上能否趨於一致,成就一個新的靜態秩序。

大陸即使一般民眾也看得出來,兩岸三地的分歧,重中之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而這一點,台獨港獨也都很清楚,故而兩造都視此為戰略重地。教育就是教化,只要此一層面做得不夠,羈縻的基礎就不穩,關於此,香港人用丟汽油彈和舉美國國旗的方式,說明得很清楚了。

有大陸朋友問曰: 大陸到底要多進步,多有錢,台灣人才會服呢?誠實的回答: 物質條件無法徹底解決心態問題,若無法心靈契合,甚至還會有反效果。「大陸發展得好」很可能成為統一的心理阻礙,因為台港人會無可避免地落入「自卑的倨傲」,愈窮愈不願求解放,反而更想在物質落後的處境裡尋求「價值超前」,而高捧西方價值,就得先掐斷民族聯繫。台港這種情感上(或情緒上)的心理結構,才是統一工作的真高牆。

這個問題會在中美對抗的態勢下更形惡化,使得羈縻愈來愈難。

受困於西式現代化的思想結構

要和平解決兩岸三地分歧擴大,一路走到黑以致無可挽回,就得從思想根源反省。港台菁英與年輕人最大的思想緊箍咒其實是「現代化」這個關鍵字,所謂自由民主人權都是現代化的子題。為什麼無論大陸經濟多麽發達,台灣菁英都不認為對岸是現代化國度呢?

在西方語境裡,「現代化」有三個條件: 憲政主義,民主主義,與經濟發達。這三個條件只有經濟是物質條件,其餘兩者都是思想概念。

兩百年來「現代化」都被理解成「西化」,現在中國以不同於西方的進步模式壯大了,於是「中國問題」變成了一個文明大哉問: 「現代化」真得符合西方標準嗎?

(自由陣營的)西方認為,經濟發達的必要條件恰好就是憲政主義+民主主義,唯有此二者打下了基礎,經濟才會發達。民主不必多做解釋,什麼是憲政主義?簡單說就是「限制政府權力+保障人民權利」。這麼看就明白為何西方認為經濟發達來自於此,因為人民權利獲得保障,政府權力有所限制,經濟(資本)才會展現活力。

顯而易見,這個標準容不得一黨專政,也正因此,西方納悶為何中國具有旺盛的經濟活力?

台灣菁英也跟著西方狐疑,覺得中國一定有病,而且病得神秘,病得不輕。這是很奇怪的現象,因為曾經的台灣經濟奇蹟,也是一黨專政時期的政績,跟著西方鸚鵡學語的同時,怎麼不回顧自己的歷史呢?

由此可知,發達經濟的「思想基礎」來自於憲政主義和民主主義,這是嚴重的誤導。此二者所導向的個人主義式自由經濟理論,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同樣地,集體主義式的計劃經濟,有時會失敗,但也有獲得成功的機會。魔鬼藏在細節裡,經濟問題不能以籠統的概念得出結論,成敗自有其複雜的多重因素,在發展過程中政府的應變能力高低,恐怕才是重點。

那麼,西方語境裡的「現代化」條件,顯然就經不起推敲了,回看中國經濟奇蹟,現在我們又直接目睹了一個反證。

在現代化標準下,部分台灣菁英,特別是那些政,法,社會系背景的,特別喜歡講民主憲政下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是套一般庶民較難理解的概念,白話說就是,唯有在「限制政府權力+保障人民權利」的環境下,社會才能容許多元的聲音並呈現多樣性。

公民社會可理解成「公民團體」,這些形形色色的團體是為了公眾利益而存在的人民組織。唯有形成公民社會,權力才會分散,複雜的社會結構才能「多元共生」,「自然」產生秩序。除此之外的社會,都是「人工」的,單調的,壓迫的。

若不是因為台灣經歷了近30年的憲政民主亂象,還真覺得上述辭藻很美麗,邏輯很順暢,但經過實踐,事實證明公民團體正是亂源之一。

公民團體說白了也就是看「小局」的小眾,而政府的任務是看大局照顧大眾,顧大局有時無可避免會犧牲小局。小眾被犧牲就不顧大局地鬧,政府若壓制就亂,若妥協就使顧大局的政策打折,最後形成效率低下,空轉,甚至犧牲了大眾利益。別的不說,「用愛發電」就是公民社會亂搞之典型。

西方既然視政府為公僕,小眾的意見就會被放大,持平而論,確實會使社會呈現多樣性,人民權利意識得以抬頭,但問題在於缺乏足夠有力的「家長」主持公道。因此,要讓一個社會維持正常運轉,人民獲得幸福感,政府應在「家長」與「公僕」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而不是吹捧兩者之一。

追尋這個平衡點的努力,才是穩固「一國兩制」的基礎,也才談得上「一國一制」的和平演變。完全放任不管的羈縻,或誤以為經濟是維繫一國認同的良方,終究都會碰上心靈不契合的難關。

我們正處於世界局勢大變動的位置上,經不起自亂陣腳,美國正不斷向中國發射「價值導彈」,台港人則是西方思想價值上的人肉炸彈,這個引信不拆,兩岸三地永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