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亚“元帅”:新乱局中“老戏骨”

user.guancha.cn 2014年6月25

4月4日,在“阿拉伯之春”中因推翻卡扎菲(Muammar Gaddafi)强权政府而名噪一时的利比亚再次轰动天下:以东部重镇班加西为“首都”的利比亚军事强人、“尊严阵线”(The Dignity)和“利比亚国民军”(LNA)领袖哈夫塔尔元帅(Khalifa Haftar)挥军西进,猛攻由得到联合国承认的“利比亚民族团结政府”(GNA)控制的首都的黎波里,并迅速控制了国际机场和首都南郊的部分要地。

这条突如其来的新闻让人们一下关注到两个过去几年间被普遍忽略的关键问题:首先,利比亚居然自2014年起就有两个自称代表“利比亚人民”的“政府”并存,一国二公,好不热闹;其次,利比亚居然有一位活着且服现役的元帅,要知道如今是和平年代,即便美、中、俄、英、法这样的军事大国,如今也没有或绝少有服现役的元帅/五星上将存在。

“一国两公”局面肇祸于推翻卡扎菲过程中,由于反对派派系林立、四分五裂、背景复杂,在共同敌人消失后便争权夺利,互相倾轧,逐步形成了“尊严阵线”(哈夫塔尔和一些世俗派系)、“利比亚之盾联盟”(Libya Shield alliance,由原教旨的“安萨尔阵线”Ansar al-Sharia、穆兄会背景的“正义与建设党”CCP等保守派政党和“米苏拉塔帮”等保守派民兵武装组成),以及“国家力量联盟”(NFA,主要是反卡扎菲的世俗自由派人士)等派系。2014年以前,保守派和NFA都希望借助“一人一票”的选举掌权,从而推进彼此间迥异的政治诉求(前者想“教法治国”而后者想推动世俗政治自由化),结果导致中央政府弱势(2013年10月时任总理扎伊丹Ali Zeidan在首都于光天化日之下被神秘劫持又被神秘释放,旋即吓得赶紧辞职)、各地割据武装互不相下。2014年6月25日在国际社会干预下举行了新国民议会(ANL)选举,但选后本应解散的原议会——全国代表大会(CGN)议长萨赫迈因(Nouri Abou Sahmein,)不服,拒绝解散,结果AGN大多数议员(全部已选出188位议员中的160名)跑到当时由哈夫塔尔控制的东部城市托卜鲁克,选出来自东部小城科巴的无党派律师伊萨(Aguila Salah Issa)为议长,宣布支持哈夫塔尔,而CGN则支持“利比亚之盾联盟”和米苏拉塔帮等势力,几经周折,于2016年成立了由萨拉吉(Fayez al-Sarraj)为总理的、得到联合国承认的“民族团结政府”,但哈夫塔尔和AGN拒绝承认这个政府,从而令利比亚长期陷入两个政府对峙的僵局。此次形势的恶化,则是哈夫塔尔一派自认为时机成熟,想用武力打破僵局所致。

LNA逼近的黎波里后,一些评论者(尤其“汉语系”评论者)渲染哈夫塔尔“是卡扎菲老战友、老部下”、“卡扎菲儿子赛义夫也是他放的”,暗示他的武装、派系是继承卡扎菲衣钵,希望重建一个“没有卡扎菲的卡扎菲式政权”;还有人认为“美国支持GNA、俄罗斯支持哈夫塔尔”,此次事态恶化是“美俄博弈的结果”,这些分析都可谓离题万里,不知所云。

75岁的哈夫塔尔并不是亲卡扎菲派——没错,他曾经是卡扎菲的总参谋长,但早就被撤了,被撤之后流亡美国并且搭上关系,长期以来一直忙着倒卡,甚至获得了美国国籍。伊斯兰之春中他跑回国,和津坦民兵领袖、前津坦警察总监警察总监费尔纳纳(Mukhtar Fernana)联合,成立“尊严阵线”,是“倒卡”的主力军之一,他们人数不多但很多都是原来的正规军和警察,所以战斗力以利比亚标准而言很强。

卡扎菲的儿子赛义夫试图南下逃入撒哈拉以南非洲,但在路过津坦民兵控制区时被捕,长期控制在哈夫塔尔的盟友费尔纳纳手中,2017年哈夫塔尔为和人数占优的“安萨尔阵线”和CCP对抗把他释放并且默认他回归政坛,这带有“统战”性质,但他并不听命于赛义夫,后者在LNA中毫无存在感。

事实上,今天利比亚的内乱是在当初“倒卡”的几路盟友间所发生的内讧,和某些国内自媒体的YY不同,利比亚并没有多少人憧憬回到卡扎菲时代(除了他自己所属的锡尔特小派系),且“铁杆卡扎菲派”中大多数人也不屑被他们视作“败家子”的赛义夫。

说到哈夫塔尔,他其实是一名“老戏骨”,成名非常非常早——只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提到他,就不能不说起二战后世界军事史上脍炙人口的奇迹——“丰田战争”。

1986年乍得内战打到白热化,卡扎菲见自己的傀儡古库尼(Goukouni Oueddei)打不过乍得当时中央政府总统哈布雷(Hissène Habré),就在年底派出一支9万人的大军,包括300多辆坦克和60多架现代化战斗机和战略轰炸机(苏制图22)进入乍得境内助战,结果仅有3万半正规军和2000法军助战的哈布雷武装开着架上机枪和反坦克导弹的丰田皮卡,把利比亚军打得落花流水,不但反攻入利比亚境内,还俘虏了利比亚军前敌总指挥兼三军总参谋长,让利比亚成为全球军事史上的笑柄——没错,这位创下奇迹的总参谋长正是今天不可一世的哈夫塔尔,当时是利比亚军队最高军衔中将,这一仗不但把利比亚打得灰头土脸,还气得卡扎菲把全军的将军都贬为上校。

获释后的哈夫塔尔身败名裂,又惹恼了卡扎菲,不敢回国,就流亡美国,在弗吉尼亚一住20年,当时就有知情人指出,哈夫塔尔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闲棋冷子”——他赴美的过程十分神秘,而在美的住处距离中情局总部兰利开车只需几分钟。

“阿拉伯之春”爆发后美国的态度十分微妙:一方面,当时的奥巴马(Balack Obama)政府和“阿拉伯之春”积极推动者、时任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积极支持反卡扎菲的“过渡政府”,援助“过渡政府”中势力最大的“米苏拉塔帮”和其它保守派团体,甚至不惜直接助战;另一方面,美国军方和中情局却又不动声色地将和上述派系格格不入的哈夫塔尔“空降”过去,让后者躲在费尔纳纳等地方势力派后面,不声不响地成为“倒卡”过程中名气不大、实力不小的一支力量。

正如海牙国际关系研究所(Conflict Research Unit of the Clingendael Institute)中东问题专家哈查维(Jalel Harchaoui)等所指出的,美国在后卡扎菲时代的利比亚政策是纠结的:一方面,如今的格局、包括“民族团结政府”都是当初奥巴马-希拉里中东政策开的花、结的果,即便换了特朗普(Donald Trump)执政也不能说不认就不认;另一方面,美国政府(尤其特朗普时代的美国政府)又对利比亚长期混乱动荡感到不耐烦,为“民族团结政府”中有过多原教旨成分、“反恐不力”(事实上许多支持这个政府的实力派民兵和国际恐怖势力间的关系的确“不清不白”),希望借助这个和美国“沾亲带故”的新军事强人扭转局面。

在这种纠结中,2014年10月哈夫塔尔的LNA从当时他们驻扎的据点——的黎波里国际机场和油库闯入首都市中心议会大厦,宣布解散议会,但很快不了了之。年底“利比亚之盾”及其支持势力开始和LNA展开混战,当时前者占据米苏拉塔和东部重镇班加西,后者则占据的黎波里国际机场和油库,以及班加西以东的阿布雅尔,首都则由中立派系控制。战事开始后“米苏拉塔帮”集中重兵争夺的黎波里国际机场并闯入首都,而哈夫塔尔派则避实击虚突袭班加西,战斗结果是“利比亚之盾”占了首都和原本由哈夫塔尔控制的的黎波里国际机场,并争取到部分津坦民兵倒戈,控制了哈夫塔尔起兵时的根据地津坦地区大部,但自己的大本营班加西却被哈夫塔尔占领。

在随后的拉锯战中哈夫塔尔逐渐占据了优势。2018年夏天,LNA击退GNA对班加西的进攻,占领和收复了塞巴、德尔纳等要地;今年初,他们重新在利比亚南部取得优势,从东、南两面对首都构成了大包围之势。此次他闪击的黎波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机场,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他的军队人数不多但精锐,装备也好,而对手是由很多小派系的“旅”和“营”组成的乌合之众,战斗力相差较远,第二则是机场原本就是哈夫塔尔的地盘,地形熟悉,恐怕也有不少内应。事实证明,虽然“丰田之战”充分验证了哈夫塔尔元帅“战五渣”的真实战力,但得看和谁比:和GNA旗下那些“战六渣”的乌合之众比他就是“军神”般的存在了。

哈夫塔尔突然“弱转强”,背后自然有其奥妙。

随着“阿拉伯之春”的退潮,原本支持GNA和“米苏拉塔帮”的阿拉伯国家,如埃及(因为穆兄会和GNA的关系,重新掌权的军方更愿意支持背景相似的哈夫塔尔)、沙特(希望“洗白”自己支持原教旨和国际恐怖势力的嫌疑,同时也因为“米苏拉塔帮”和自己在海湾的竞争对手卡塔尔走得更近)、阿联酋(沙特的“小弟”)都转而支持和资助哈夫塔尔。法国是“倒卡”的急先锋,但早在“倒卡”过程中就开始担心原教旨势力坐大,正如欧洲国际关系委员会(Conseil européen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中东问题专家梅格里斯(Tarek Megerisi)等所指出的,时任国防部长勒德里安(Jean-Yves Le Drian)就主张疏远“原教旨派系”,转而支持哈夫塔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执政后勒德里安转任外长,延续了这一思路。

至于美国,尽管国务卿蓬佩奥(Mike Pompeo)4月7日发表声明,表示对哈夫塔尔方面的“单边攻势”表示“反对”和“深刻关切”,但并没有采取积极行动加以遏止,这让许多分析家相信,特朗普的真实想法是“撒手不管”、甚至默认局势发展。

就像在“倒卡”过程中也并非站在美国对立面一样,此次俄罗斯也并没有表现出和美国不同的台面和台下态度:在安理会,俄代表团提出的要求是“立即停火”——他们甚至比美国人走得更远,是要求“各方”停火,而美国好歹还谴责了一下率先发起攻势的哈夫塔尔一派。

虽然表面上GNA和“米苏拉塔帮”等得到联合国的承认,但时至今日,拿出“真金白银”支持他们的国家越来越少,屈指算来也只剩下自顾不暇的卡塔尔、土耳其,和“动口不动手”的意大利等部分欧洲国家。此消彼长,这也是GNA渐渐势头不济的关键所在。

4月5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抵达的黎波里视察、调停,并会见了GNA领导人和哈夫塔尔,结果留下了“心情沉重、十分担心”的感言黯然而去。联合国利比亚问题特使萨拉梅(Ghassan Salamé)4月6日表示,除非“重大情况”,联合国将于4月14-16日在西南部城市加达梅斯举行和平会议,希望“通过选举达成政治解决路线图”。

然而这有用么?政治上四分五裂,军事上割据并雄,长期遗留的部族主义、地方主义痼疾阴魂不散,许多利比亚民众仍沉湎于原教旨主义,而上层精英则越来越对威权主义痴迷。非洲和阿拉伯世界的当代政治史表明,在社会发展不成熟阶段,一个缺乏配套的“一人一票”很容易沦落为原教旨攫取政权的跳板,或蜕变为“一枪一票”,形成割据或寡头政治局面——而且这个被某些国际调停者奉为“万能特效药”的“一人一票”,不恰好是导致2014年乱局,并直接引发如今这场祸乱的导火索么?

联合国的有心无力和美、俄、沙特、埃及等关联方的言不由衷,很可能导致加达梅斯和平会议要么无果而终,要么只能达成一纸空文,最终利比亚问题的解决,恐还得靠兵戎相见,在战场上见高低——如果还能解决的话。

目前GNA正将米苏拉塔、扎维耶和津坦(归附本方的那一部分)各地支持本方的武装紧急调往首都,准备和哈夫塔尔决一死战。由于2014年哈夫塔尔“闯宫”失败,导致政治上一度被动,并授人以柄,这次他很可能不急于立即往首都市中心闯,而是会先引而不发,看形势如何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