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隔离是美国无法控枪的根本原因

希望美国大同的那天早些到来。愿死难者安息。

拉斯维加斯，又是一起大规模枪案，58人死亡，500多人受伤。美国枪支泛滥导致的恶果不必再多说。血已经留得过多，但似乎又永远不够多。

今天想写的是一个技术些的问题：为何如此之多的悲剧，美国还是无法控枪。

各种说法很多，比如美国人尊重宪法，对政府天生怀疑，把持枪权作为防止政府走向独裁的最后一道屏障等等。乍一听合理，一细究却都是借口。宪法第二修正案让公民个人拥枪，所以神圣不可侵犯?那是近代发明出来的神话。持枪让公民有底气对抗政府?正好相反。美国人在公路上被警察叫停，一个个老老实实绝不敢乱说乱动，毫无一点自由人民的气质。

美国无法禁枪的原因很简单：美国存在严重的种族隔离和种族仇恨。黑白社群居住地点相互隔开，导致拥枪人群与枪支受害人群彼此分离。

美国以种族形成社区并彼此隔离的局面形成于上个世纪初“黑人大迁徙”从南方乡下进入城市以来的一系列种族政策。其直接结果是，白人中产受国家政策支持(如新政建立FHA为房贷担保)大规模从城内迁至郊区，而黑人在这一郊区化中被严格排除在外，留在随之衰败的内城与近郊(所以这一过程也被称为“白人外逃”—— white flight，但该词容易引起误解，似乎白人倒是受害者)。

伴随着白人的郊区化，大量工作机会也随之移走——例如制造业迁至郊区，都市只剩少量政府行政职位，丧失大量税收，基本公共服务能力(如公共学校)每况愈下。奴隶制被废除后白手起家，从乡下迁入城市打工，经济能力远远不足的黑人社区受打击严重，高失业率和青少年教育问题很容易引发犯罪，而大批人口迁出后大量建筑被空置和颓败又为帮派犯罪提供了天然场所。所以黑人区毒品，帮派等犯罪问题严重。

而享受到美国战后高速发展红利的白人社区很大程度上免除了这类问题。与黑人社区相比，白人郊区就业容易，学校水平合格，家庭一般拥有房产享受资产升值。高就业带来低贫困，低犯罪，同时在联邦房贷政策帮助下建立的美国郊区一家一户独门独院(Single Family Home)靠公路相连的基本结构使帮派难以运行。

在这类经济基本良好，并无帮派犯罪问题的白人中产社区，高拥枪率并不会带来高枪杀率。毕竟很少有人会疯狂到因为小事拿枪打死邻居，拉斯维加斯这类大规模枪案虽然骇人，但死亡人数只占美国死于他杀人数的很小比例，一般人并不担心会发生到自己头上。所以白人社区并不在乎高拥枪率带来问题。其实这种“不在乎”很有问题，研究显示拥枪会导致死于自杀人数显著增加——吞枪死亡率高达九成，其他方式自杀成功率则多低于一半。美国拥枪白人社区自杀率颇高，但一般人对自杀威胁的感受远远小于他杀。所以白人社区多支持拥枪。

黑人社区则完全不同，犯罪帮派一旦拿到枪支弹药，杀伤力大增。民众既害怕自己不幸中枪，也担心自家孩子被拉入帮派后在地盘纷争中成为枪下之鬼。由于对枪支暴力天天耳闻目睹承受后果，黑人社区居民往往强烈要求控枪。

问题的吊诡之处在于，黑人社区仅仅自行控枪效果很小。因为枪支的易携带性，很容易从临近不管制枪支的社区购买后走私进入控枪社区。这正是美国的现实情况。不少都市都有比较严格的控枪法，但拦不住枪支从附近郊区或邻州流入。例如芝加哥枪支大量来自于附近拥枪的印第安纳，华盛顿特区附近的弗吉尼亚郊区枪支弹药在沃尔玛里一排排开卖，纽约警方每年截获大量从南方/新英格兰拥枪地区流入的枪支。

从白人拥枪社区走私获得枪支之后，黑人社区帮派却只在本地犯罪——这些帮派并不真像《教父》里所述的科利昂家族一样神通广大，活动范围往往只是几个楼盘(以巴尔的摩黑人区帮派为背景的美剧《The Wire》对此有详细表现)。构成帮派主力的“基层”人员多是贫穷家庭青少年，受教育很少，并没有知识和能力去稍远自己并不熟悉的地区进行“远程”犯罪。

所以事情变成：白人社区不愿控枪，导致枪支被走私进入黑人社区。黑人社区帮派拿到枪支后在本社区犯罪，白人社区不承担后果，眼不见心不烦，倒能享受销售枪支的利润，和向内战国家倾销武器赚钱并无区别。承受帮派犯罪后果的黑人区民众想要控枪，却管不到附近的白人社区，仅在自己社区限制限制枪支销售效果不大。

要真正有效控枪，只能由联邦层面立法，在全国范围内统一进行，方能堵住各种漏洞。但承受枪支之害的是黑人（和西班牙语裔）社区一人一票，投不过占人口多数的白人区，更别提美国选举制度对少数族裔极为不利，连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一票”都不能做到。

下面两图显示的统计数据充分说明了这种情况。

第一图显示，在因枪而死亡的人中，黑人中他杀远多于自杀，对于白人则是自杀远多于他杀。

第二图显示，对控枪的支持率，黑人约为75%，白人正好相反，不到40%。

不过在一般国家，不同社区的受益/受损程度不同，并不一定影响有关政策的通过。但其前提，必须多数人群对少数人群有足够的同理心，同情心，作为“自己人”看待。这是一种宝贵的社会资本。

而美国恰是这类社会资本非常薄弱的国家。几个世纪种族主义白人至上政策的后果，白人社群非但很难把有色人种看作自己人，相反还存在严重的疏离与怨恨。一方面这造成当前的种族隔离局面，反过来这种隔离，又大大降低了白人社群对黑人社区的了解机会，固化了已有偏见：比如认定黑人社区发生的苦难源自黑人天生的劣根性或族群文化弱点，黑人社区的犯罪问题，则是因为黑人天性暴力或者文化推崇暴力——单是黑人支持控枪比例远远高于白人这一点就能彻底证伪这一点，却很少有人能进行反思。至于要承认黑人社区的现状与自己有关：比如因为本社区拒绝控枪，导致枪支大量流入社会经济状况较差的黑人社区带来灾难性后果，更是难上加难。

事情还不止于此，白人社群“黑人天生暴力”的固有偏见反过来又加强了对于黑人的仇视，成为拥枪的根本理由。其实所谓“拥枪自卫”，并不是要反抗政府（不用军队，碰见警察已经非常服帖），只是要打死幻想中向家园进攻的黑鬼而已。而这种对“政府”的反抗意淫主要指向联邦政府，而不是州政府，其实是将联邦政府当成了给胆敢掀翻种族秩序的黑鬼撑腰的幕后黑手。这和《乱世佳人》里描述的重建时期3K党骑士反抗联邦占领的神话出于一辙。

如果没有这层仇恨，美国的控枪还不至于如此之难。毕竟按说拉斯维加斯这类死伤惨重的大屠杀足以让正常人心灵受到震撼，更别说之前Sandy Hook枪案对幼龄儿童的屠杀。但在幼童被杀的惨绝人寰之事发生之后，美国控枪非但仍然毫无进展，反而有阴谋论在广泛流传，声称Sandy Hook大屠杀是奥巴马政府为了禁枪搞的自导自演。更无人性的是，鼓吹该阴谋论者(如川普的铁杆支持者Alex Jones)还多次骚扰受害者家属，要将他们“揭穿”。这种难以理解的状况，就是因为放不下的种族仇恨结出的恶果。

美国枪支泛滥，早已殃及邻国。调查显示，墨西哥犯罪组织大多数枪支走私自美国。墨西哥本国严格控枪，整个墨西哥城只有一家枪店，但架不住边境美国一侧大张旗鼓的卖枪。各路毒枭利用大量美制武器武装后横行霸道，造成惨重伤亡并向美国大量走私毒品——之后这倒成了川普在边境“修墙”，并侮辱墨西哥移民的“依据”。挺川普，挺修墙，反移民最为激烈的人群，正好又和最为支持拥枪的是同一群人。

美国控枪的前景并不乐观——枪支问题只是根深蒂固的种族问题的表象，而种族问题又胶着于美国种族隔离的物理结构之上。一层层怪圈很难打破。唯一的希望或许是在遥远的将来，缓慢进行，时近时退的城市化溶解了“巴尔干式”郊区的破碎结构和附着其上的种族隔离，我们的后代能够更加紧密的互相接触了解，超越他们祖辈几个世纪的仇恨与偏见，无论肤色，将彼此当作自己人看待。

希望美国大同的那天早些到来。愿死难者安息。

责任编辑：察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