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的悔恨–从中国与沙特650亿美元说起

当前国际关系风云变幻，其中围绕着原油市场份额及定价权的争夺将会对未来的国际政治走向产生非常大的影响。今天，观天君就和小伙伴们一起来聊聊石油。世界第一大原油生产国沙特阿拉伯的国王萨勒曼这两天刚刚访华，而且一上来就送了一个650亿美元的大礼包。咱们就从沙特谈起吧。

一、沙特国王“炫富”访华

在接连访问印尼、日本之后，沙特国王萨勒曼终于来到了其出访的压轴国家—中国。据悉沙特国王出访，光行李五百多吨，随行人员1500多人，连飞机都是镀金的。这还不算完，他还自带两台镀金电梯。。。。这世上，要说炫富，我只服国王大人。

飞机长这样。

调侃归调侃，但是萨勒曼国王刚到北京，就为中国送来了一个超级大礼包。

【3月16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和萨勒曼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会谈，随后，两国元首共同见证了经贸、能源、产能、文化、教育、科技等领域14份双边合作文件的签署。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张明表示，这些协议包含35个项目的合作，价值65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4486亿)，涉及经贸、能源、产能、文化、教育、科技等多个领域。】

这一数字甚至超过了2016年的中沙贸易424亿美元总额。要知道中国和沙特的主要贸易往来，就是中国从沙特进口石油。而石油贸易是两国经常项目往来，因此本次的能源合作应该是以两国在沙特的国家石油公司“阿美”上市、中沙之间能源的技术勘探等深度合作，估计并不包括石油进口协议。而除能源之外的其它行业，由于中国相对沙特具有产业链上的压倒性优势，这些领域的业务合作中国将会获得非常大的利益。说白了，说是双边合作，但沙特国王相当于上来就送了一个650亿美元的大红包。

大家都知道，沙特是美国在中东的盟友，为何却跑来对中国大献殷勤呢?这就牵扯到过去五年发生在国际原油市场一场惊心动魄的市场争夺战了

二、富裕的沙特面临立国以来的最大危机

（一）沙特王室的立国基础

沙特作为伊斯兰世界逊尼派的代言人，在中东这个战乱纷争之地，一直面临着激烈的竞争。其什叶派死敌伊朗，是波斯帝国的继承者，虽然受到美国的长期制裁，但依然跻身全球十大工业国之列，具有完整的工业及军工制造体系，在当前伊斯兰国家执科技高峰之牛耳;而犹太死敌以色列的科技发展水平，除了几大强国之外，鲜有能够比肩者。反观沙特，除了地下埋藏的石油，在其它方面可说是一无是处。除了卖石油，其他行业做得是一塌糊涂。犹其是在军事方向，沙特就是大家口中的“战五渣”，前段时间，也门一个民间的胡塞组织，就把沙特政府搞得焦头烂额。

那为何沙特能够一直在中东屹立不倒，并且长期依靠出口石油大发横财呢?这要归功于半个世纪前与美国达成的一项约定：

【沙特出产石油通过美元来结算定价】

通过绑定世界最大的石油生产国，进而绑定世界的能源石油的定价，美元借此彻底取代英镑，成为世界货币;而沙特也借此成为美国在中东地区的盟友，获得美国庇护，在中东过起了好日子。

（二）进入新世纪，美-沙盟国关系开始松动

但是，但是，但是，进入新世纪后，美国、沙特之间的却出现了许多摩擦。

首先：沙特的暴富促进了伊斯兰“瓦沙比”派的崛起，进而为极端恐怖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温床。2001年，本拉登发动的“911”恐怖袭击，导致美沙关系出现了相当程度的裂痕。

其次：沙特通过控制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操纵油价长期在100美元/桶上下浮动，对世界最大的原油消费国美国，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利用高油价，美国掀起了一场震惊世界的“页岩革命”，国内原油产量大幅增加，一跃成为世界第三大原油生产国，最高产量接近每天1000万桶，与沙特1100桶的日均产量，已经相距不远。岩页油的爆发使得美国原油消费的自主性越来越高，岩页油与中东原油之间争夺市场份额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

在这种情况下，沙特与美国的经济互补性大幅下降，同时由于沙特背后对极端恐怖主义的纵容也令美国大为光火(美国背后也背后支持恐怖主义，但不希望火烧到美国本土)，沙特对于美国的价值大幅下降。在特朗普上台以后，以美国优先的政策，必然会继续打压沙特的石油产业，减少对沙特的支持。美国曾是沙特抱紧的最粗大腿，现在这种大腿想把沙特甩到一边，沙特的心那是哇凉哇凉的。所以别看沙特政府目前富得流油，可是他们的立国根基已经动摇了。

三、沙特与美国的原油份额争夺战

好了，下面需要说点干货了，这个大家在其它军事、地缘政治方面的公众号是基本找不到的，因为这是灰常专业的领域，只有亲身经过才知道咋回事~(容我装个X)

喷涌而出的美国页岩油涌入市场，就冲击了沙特的利益。你美国可以卖军火，而我只能卖石油啊。沙特不干了，打算打压一下美国的页岩油产业。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搞对手，得先了解对手。于是沙特仔细琢磨了一下美国的页岩油行业，还真被丫发现了两大致命弱点。

第一个弱点：岩页油生产成本太高。

虽然页岩油行业非常牛逼，但是在几年前生产成本太高。在这里观天君找到了2012年搞原油交易时，各种原油的生产成本图。原油的成本曲线非常复杂专业，这图只是概述，不过还是能科普用。

这张图是英文的，显示各种品种的原油的生产成本。越往右，生产成本最高。可以看到，最右边用蓝色显示的“Oil shales”，就是页岩油。在2012年，他们的生产成本大概在80-110美元/桶之间。那么中东原油的生产成本是多少呢，就是左右第二块褐色的那部分(MENA，代表中东北非),最低成本低至几美元/桶，最高也不过是30美元/桶。可以说，在2012年，中东原油相对美国页岩油是有着非常巨大的成本优势的。好在当时是原油牛市，否则页岩油生产出来就是亏损的。

第二个弱点：页岩油生产商财务水平不够稳健。

和中国主要依靠中石油、中石化开采石油不同，美国的油气行业有着大大小小的油气公司。页岩油气作为新兴油气行业，巨头介入较少，相对来说页岩油生产商是比较弱小的，财务实力普遍不强。因此，这些页岩油生产商普遍通过美国的高收益债券市场(HIGH YIELD，也称为垃圾债市场，可以想像页岩油生产商的资质)进行融资。通过不断滚动发行债券，来完成页岩油的勘探、生产、销售。如果一家企业的财务状况恶化，就可能会引起市场的质疑，从而无法在债券市场获得后续融资，很容易破产清算。

看清楚对手的弱点，沙特政府不禁喜极而泣，开始出招。2014年下半年，在原油供应越来越过剩的情况下，沙特发动了一场针对页岩油的价格战，通过大幅增加原油出口，迅速将国际油价打压到了40美元/桶之下。如果你对原油市场有过了解，就知道一般当油价下跌的时候，沙特主导的OPEC一般会通过减产，来提振油价，从而将油价保持在一个相对较高的水平。而这次不同，沙特政府时不时出来发言，认为油价下跌是市场对供应过剩的正常反应，沙特政府不会减产，反而会进一步增加供应，以维持市场份额。

这时候美国的页岩油生产商是非常、非常、非常难受的。得益于技术的持续进步，其实页岩油的生产成本一直在缓慢下降，在2014年那会，许多大型页岩油生产商已经能够把生产成本从几年前80-100美元/桶的水平，降低到60美元/桶的水平了，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进步。但是，面对40美元/桶之下的国际油价，这个生产成本的降幅远远不够。面对沙特咄咄逼人的架势，页岩油生产商一溃千里，许多中小生产商财务状况迅速恶化，失去了债券市场的融资能力，开始大量破产。即使是大型页岩油生产商也面临着巨大压力，好在作为油气生产商，这些企业许多都进行了1-2年的套期保值，通过卖出远期的石油合约，将油价锁定在了一个较高水平(这段可能有点专业，大家努力啃)。由于价格战是2014年下半年发起的，到了2016年春天，岩页油生产商在油价高位开展的套期保值已经到期，或者即将到期。如果之后油价仍然在40美元之下，甚至30美元之下，美国的页岩油行业估计就要彻底玩完。

沙特政府与岩页油生产商的斗争在2016年春天终于达到了高潮。当时国际油价下跌至26美元/桶的十年来低位，眼看着美国页岩油行业就要完蛋，这时发生了两件事情，彻底颠覆了结局。

第一件事：中国的某部门出手了。

【2016年1月，某部门宣布完善成品油价格形成机制，油价调控上限为每桶130美元，下限为每桶40美元。】

这条政策，初衷其实是保护中国的两家石油企业，但是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原油消费国，对国内原油设定底价的做法却客观上对国际油价起到了一个托底作用，帮了北美页岩油生产商的大忙，导致原油市场的并没有实现真正的产能出清。对于咱们这个擅长于搞“供给侧”改革的主管部门，是不是有意为之就没办法确认了。反正这条政策是墙里开花墙外香，无心插柳柳成荫，成本压跨中东国家的一跟重要的稻草。

第二件事：沙特自己首先扛不住了。

虽然沙特的石油生产成本远低于北美页岩油商，但是长期低价倾销石油，却导致沙特的外汇收入大幅减少。随着财政赤字不断增加，只能相应的压缩福利性支出。由奢入简难，对于过惯了好日子的沙特人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也不愿继续煎熬下去。

我们看一下，各个中东国家的石油财政收支平衡线。下面这张图，就是当国际油价达到多高水平时，所在国可以实现财政收支平衡。

可以看到，沙特的这个数字是80美元/桶，只有国际油价长期保持在这个水平之上，沙特才能实现国民福利不下降。可惜沙特人民并不理解政府的良苦用心，向国家施加了巨大的压力，终于政府屈服了，不再继续倾销石油，油价开始回升。

也许沙特政府设想过，让油价回升几月，自己喘口气，然后继续打压油价，把岩页油生产商一鼓作气赶出市场。很可惜，沙特政府喘了一小口气，回头却发现岩页油生产商却借此机会来了一个深呼吸，利用油价反弹的机会，大量开展套期保值工作。2016年初，存活下来的页岩油商的生产成本进一步下跌，许多可以达到接近40美元/桶的水平，因此，只要油价超过40美元/桶，他们就能勉力维持;结果油价到了50美元/桶、60美元/桶，这回轮到页岩油生产商们喜极而泣了。他们兴高采烈的把自己的远期产出进行了套保，其后就开始把精力继续放在降低生产成本上来了。

到了2017年，岩页油企业生产成本进一步下降。目前北美16个原油产区的盈亏平衡价格绝大部分都已经跌破50美金/桶，且仍处于下降趋势中。而这是考虑前期油井勘探、建设等资本性支出的成本，如果只考虑现金流平衡，成本还要大幅下降。即使油价再次跌回20-30美元区间，相当一部分页岩油生产商也不怕了。

随着生产成本的降低，北美原油产量已经触底回升，现在已经接近价格战之前的高峰水平。而要知道，2014年，当初的油价可是在100美元上下，北美岩页油行业浴火重生!!

现在看来，围绕石油份额的这场惊心动魄的无声战争，2016年初是沙特获胜的唯一机会。可惜时不再来，沙特终将生活在悔恨当中。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的客户跑了，而是你的客户变成了和你一样的竞争对手。在石油产业方面，沙特与美国就经过这样的惨烈转换。对美国，石油是自产还是进口，无外乎一个成本问题;对沙特，石油就是他的全部。没有了石油的繁荣，沙特就是一个三流国家。可惜美国新总统特朗普，又狠狠插了沙特一刀，不两刀。

特朗普的两项选择，可能会把沙特彻底打入尘埃。

第一：促进美国传统能源行业的开采。

特朗普认为，美国拥有非常丰富的常规油气资源，应该大力开采，降低美国经济成本，提升市场竞争力。因此，未来美国的原油产出将会进一步提升，甚至有可能会超越沙特成本第一大原油生产国。

第二：出台边境税进一步增加海外原油供给。

特朗普一直对美国巨大的贸易逆差微词不断，因此声称要出台一项促进出口，抵制进口的“边境调节税”政策。细节不展开，这项措施对油气行业的反应就是会促进北美页岩油对外出口，而减少进口量。如此一来，本就脆弱的海外贸易石油市场供应将进一步泛滥，将会给沙特在内的中东国家带来巨大压力。未来OPEC市场的份额有可能会被美国大幅蚕食。

四、沙特的选择

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大原油消费国，原油自给程度越来越高。虽然美国当前大概还有着大概800万桶/日的进口量，但是谁也说不准，在特朗普的支持下，美国的石油行业会不会来一个大爆发，甚至未来某一天会摇身一变成为原油出口国。美国这个大客户，沙特已经无法把持住了。因此，沙特将目前转向其它客户，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而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未来可能取代美国成为第一大的原油消费国，国内石油资源相对匮乏，在可预见的未来仍将保持巨大的原油需求。在此情况下，沙特主动向中国靠拢就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情。

这次沙特国王这650亿美元的红包，就是投石问路。下一篇，我们聊聊，中国与沙特的合作，如何争取自己最大的战略利益。

世间变幻莫测，昔日孱弱的对手已经羽翼渐丰，再非当年吴下阿蒙。若干年后，沙特政府在回首2016年春天，那个将北美页岩油逼入生死存亡的时刻，会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曾经有一份宝贵的机会摆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老天可以再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我会对那个对手说，我恨你。如果要在这三个字上加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可惜，世间没有月光宝盒，留给沙特的唯有悔恨!

【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雪夜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