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9·30大屠杀 美中的幕后角力

 

报道:黄杰、黄宇翔

2000年,大概是“9·30大屠杀”最接近“平反”的一年。

时任印尼总统瓦希德公开向受害者的家属致歉,并承认大屠杀的存在。他同时允许人们历史研究1965年的事件。但是,他的道歉并非是官方的,仅仅是他个人的声明,因此对于很多家属来说是不足够的。

即使是这样,对一些曾经参与过屠杀“共产党人”的宗教组织回教教士联合会来说,这样的道歉已经是超越了它们的底线,引起强烈反弹。

同年,人民协商会议草拟了一份“国家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法案,该法案直到4年后才获得通过,因为委员会成员委任的问题一直争持不休。

直到2006年委员会要成立之时,又有非政府组织提出司法审核,因为委员会规定了对于加害人不可以作出任何刑责,只需要道歉即可。

国家宪法法院此时介入,取消了整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事件又重新归零回到起点,可见重新打开这个话题对印尼来说是相当敏感的一件事。

禁违反国家历史主线

当1998年苏哈多政权和他的反共“新秩序”崩溃,民间讨论“9·30事件”渐渐解冻。除了有现任执政党克服灾难部主任里卡的《成为印共孩子是我的荣幸》,还有现任印尼文化总监希尔玛·法里德搜集的口述历史《永无止境的一年》。

纪录片方面,还有Chris Hilton导演的《Shadow Play》。至今约有11部关于1965年大屠杀的影片曾经面世。

骤眼看来,这好像说明1965年历史已经“解封”,但其实不然。由于“新秩序”禁令仍在,所以即使国家允许民间讨论大屠杀,但是违反国家历史主线的作品仍不得出版。例如不可以质疑印共是否有意策划军事政变。

其中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约翰·罗萨出版的《大规模屠杀的借口》就因为提供了另类假设,说一切都有可能是苏哈多自导自演的夺权戏,而被禁止在印尼贩卖。

美暗中支持反共分子

另外,跟台湾的白色恐怖一样,其“平反”大多集中于“冤假错案”的问题,也就是说被误以为是共产党人而遭到“私了”。但是对于真正的“印尼共产党内”成员呢?这样的杀害他们是否公允?大部分的作品都不愿意提及,避之则吉。

其实说白了就是国家愿意在维持反共的大前提下,分化受害者之间的相联性,只为冤假错案平反,而无视大多数被杀的印尼共产党成员,忽略了国家暴力背后的意识形态问题。若对于苦难的根源从来没有正视,那么苦难并没有真正远去。

随着近年美国国务院越来越多解密档案,尤其是2017年通过“国家安全档案”与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2009年成立的“国家档案解密中心”,将3万页资料解密,当中39页与印尼“9·30事件”有关,皆是1964至1968年间美国驻印尼大使馆传回美国的机密资料。

根据《纽约时报》的解读,美国官员没有进行过任何公开反对“9·30事件”的行为,甚至为这场屠杀的背后势力鼓掌,而当中部分电报直接指向苏哈多下令大规模处决怀疑共产党的人。

而事实上在“9·30事件”前,美国就曾秘密资助印尼反苏卡诺政府分子,希望渗透到印尼的陆军系统当中,而在事件发生后,美国中情局(CIA)也为印尼陆军提供了一份长达5000人的印共领袖名单,可见美国至少在事件后积极支持苏哈多政权。

台湾东海大学教授颜永铭也指出,客观上“9·30和美国全球战略是吻合的,美国和苏哈多政权可以合作”,但是否“勾结”、“共谋”,仍待进一步的档案解密。

中共援助苏卡诺政权

至于中国,出于红色革命的友谊、不结盟运动的伙伴关系,中共一直对印尼苏卡诺政权提供援助,直到1965年。而在“9·30政变”事发前的8月5日,根据中国外交部档案,印尼共产党领袖艾地也向毛泽东透露了这次政变行动。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授周陶沫在《中国与9·30运动》一文中提到,中国一直鼓励印共以武装夺取政权。由此可见,在9·30事件中隐约可见大国博弈、冷战对抗的影子,尽管仍没有确切证据。

清洗苏卡诺主义

对于像1965年这样的大屠杀的官方叙事,正是今天印尼左翼极力争夺的一个战场。

印尼文化总监希尔玛·法里德曾经是积极的社会运动参与者,以他多年的社运经验,不无感慨地说:“印尼之所以无法成为一个国家,依旧是活在殖民体系之中,除了是它欠缺对未来的构想以外,更是因为民族解放的想象遭受到清洗。”而这个清洗,指的当然就是9·30大屠杀。因为共产党人和他们结盟的“苏卡诺主义”遭受到全面的清洗。

值得一提的是,根据印尼总统办公室特别顾问Oji的说法,印尼左派今天为了避讳已经很少自称是左派或是共产主义者了,取而代之的是“苏卡诺主义”:一个象征民族统一的信念。

尤其是在万隆,大大小小的文化场所之中都会印有国父苏卡诺的图样,因为万隆是他的发迹之地,也是今天“苏卡诺主义”最盛行的地方,日经新闻网曾经报道,佐科现在的外交政策是在奉行苏卡诺主义。

当今印尼政坛,事实上主要力量就包括苏卡诺之女创立、佐科领导的“斗争派民主党”以及军事强人苏哈多女婿普拉博沃领导的“大印尼行动党”,两人两度在总统选举对垒。

每周四集会盼转型正义

“9·30事件”后长达32年的苏哈多时代,相关悼念活动都不能举行,直到1998年苏哈多秩序崩溃后出现改变,包括“9·30事件”、“1998学生运动”相关的受害者和家属这些年来,固定发起周四集会,每周都在总统府对面、民族纪念碑的广场,带着黑色雨伞和罹难者照片静默游行,要求政府调查国家暴力对人权侵害的历史,至今已集会600多次,现时因为疫情就转向网上集会,都反映民间一直具有寻求“真相与和解”、“转型正义”的盼望。

“真相与和解”曾经是佐科竞选连任总统的应许,但随着疫情骤起,以及佐科险胜的教训,似乎重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进入“真相与和解”的深水区“9·30事件”、“1998印尼排华”变得遥遥无期。

印尼在佐科执政前,就曾两度召开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分别是在2007年及2016年。佐科的努力限于国家暴力对人命虐杀的层次,但不见得具有重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尝试,除了去年年底路透社报道印尼官方有这样的意愿外,及后疫情至今都不见有相关的动作。

军方代表多次强调相关杀戮具有必要,佐科第一届任期的国防部长里亚米扎尔德在2016年的亚洲安全会议上发言时表示,相信50万被认为是亲共人士而被杀的,都是理应被杀。

现任总统佐科为了折衷管治,在2019年连任后也把苏哈多前女婿普拉博沃吸纳到执政联盟当中,并给予国防部长之位。对于佐科第二任期会否推动“转型正义”呢?东海大学政治系副教授颜永铭、马来亚大学东亚研究系高级讲师锺武凌都异口同声不表乐观。

防触及军方旧势力

颜永铭说:“佐科当初竞选时,开出的菜单琳琅满目,但一路跌跌撞撞,边做边学,他连任之后把精力放在迁都上,对这些抽象的价值不是很在意,第二个任期他应该根本不会做这些事,而是把自己视为拼经济的工程师。”

马来亚大学东亚研究系高级讲师锺武凌也说,“总统佐科为了稳住自己的势力,肯定不会触怒军方或亲苏哈多的政治旧势力,而重启有关和解委员会肯定会牵涉到揭露军方或政治旧势力涉及‘9·30事件’”,因此认为佐科不具有推动印尼“转型正义”的决心。

推动“转型正义”不乐观

今年同样也是印尼建国75周年,在6月份举行的75周年建国纪念活动当中,佐科展望印尼在25年后进入“已发展国家”的行列,而现代文明国家无疑需要建立在对“人道价值”的尊重之上,对于过去国家暴力对人权的侵害予以纠明,尽管佐科政权之下相关禁忌渐渐有解冻迹象,但“9·30事件”虽然过去了55年,“转型正义”恐怕仍迟迟难到,“真相与和解”的阳光仍难照耀“千岛之国”的土地上。

印尼民间零星谈9·30

印尼民间以网上论坛或新书分享会,打破言论禁忌。

 

印尼“9·30事件”经已55年,在苏哈多军政府执政32年期间,“新秩序”的压迫下,民间相关讨论被压抑已久,左派也很难具有生存空间。

《亚洲周刊》专访了马来亚大学东亚研究学系高级讲师锺武凌,谈谈印尼民间现时对“9·30事件”的了解,以及民间左翼人士的生存状况,以下为采访摘要:

今年9月30日是印尼“9·30事件”的55周年,在苏哈多“新秩序”崩溃以后,一直有民间力量要求平反,寻找“真相与和解”,现时印尼民间对于重审“9·30事件”的呼声如何?

 

目前印尼仍有社运人或民间组织要求政府平反“9·30事件”,只是他们的呼声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零星。目前他们主要是以网上论坛或新书分享会的方式讨论此事。

办网上论坛或新书分享会

例如一个叫“Young Scholars 1965”的民间讨论小组在9月29日举办一场关于“9·30事件”网上论坛。

 

另外,印尼著名旅英作家马尔菁淑贞不久前出了一本以“9·30事件”为主题的印尼文小说,题目为Dari dalam Kubur(暂译为《从坟墓内》)。

她的父亲是左派人士,曾在1966年未经审讯的情况下被苏哈多政府监禁长达两年半。

起初马尔菁淑贞打算交由印尼大型出版社兼书局Gramedia出版该小说,但由于Gramedia担心会引起争论,因此想删除一些部分。

马尔菁淑贞反对出版社这么做,因此改变主意,交由一间叫Marjin Kiri的独立出版社出版该著作。

新一代难觅历史真相

在印尼社会普遍对于“9·30事件”的了解如何?没有经历过当年事件的新一代了解相关历史吗?

目前,大部分印尼人还是认为“9·30事件”是由印共所发动的政变,之后的大屠杀完全是印共咎由自取,这是因为这正是苏哈多时代政府不断对人民所作的政治宣传。

除了一部分有参与讨论“9·30事件”的活动或有阅读相关书籍的年轻人外,没经历过当年事件的新一代大部分都不了解相关历史。

现时“共产党”、“共产主义”在印尼仍是禁忌,相关左翼人士、持“社会主义”政见者在印尼的生存状况如何?

相关左翼人士和持“社会主义”政见者大部分都没机会担任公务员,特别是如果他们本身或他们的至亲曾在1965至1966年被监禁的话。目前他们当中有的活跃于民间组织,如印尼泗水Medayu Agung民间图书馆的创办人黄金辉。

印尼泗水另一名左翼人士也是相当活跃的社运人,他叫温忠孝。他也是一名公开的男同性恋,1987年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同性恋平权组织GAYa Nusantara。

他本身以及其至亲都不曾于1965至1966年被监禁,但由于其父亲思想左倾,因此自小就深受影响。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